甫下過雨的城市水氣未散。在無人的路旁行走時濺起的水珠裹濕足尖。帆布鞋面上的水痕彷若潮汐邊線,輕快地踩過斑馬線也會有種過海的蹣跚。從宿舍出來之後,我在校門口島狀的公車站上等車。寬闊柏油路上車輛比平時來得少,和島上的我擦身而過時引起的氣流也薄上許多。
又是一個沒有回家的週末。被雨水洗過的南方之城質地輕澀,噪音透明,適合聽那種副歌嘈切如海潮的搖滾樂。我坐上了與火車站反方向的公車。踏上車體時地板微微傾斜,如一葉搖曳的窄船。找到位子坐下之後我將下巴輕輕托放於窗框上的手臂,半閉著眼將視線在路上濺起的水紋上划行。我很可能就這麼睡去,在這景色之中,形狀總是相似的景色之中,反覆而雜沓經過我身的景色之中。睡去也無妨。自從隻身來到這南方之城之後從來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在意,褶曲和岔點太多了,過了站頂多過馬路坐回來。城市裡沒有步驟能夠錯誤——事情都是能夠按個鍵,刷卡發出嗶一聲,便能夠輕易無比地返回的。
況且這一趟得坐到終站。又是終站。自從來到南方之城凡舉步搭車都是到終站,想來極端,總是以這刷卡上車的十塊錢把路程撕拉到極限,畢竟隨意漫步都需要划算地花錢。終站是捷運站,圖書館,百貨公司,終站是從家鄉抵達這裡時的高鐵站,終站是海。我經常想像這樣的往返彷彿彈珠台裡在點和點之間高速而惘然彈跳著的彈珠,嘩啦啦地把力氣彈完,把一張卡的餘額刷罄,溜下車,再啪一聲地滾回這旅程的軌道。
假如睡過頭的話會不會車就這樣一路開進地底的捷運站?書架和絢爛的貨架?一路開回北方的家嗎,或者是沈默地如一只輕盈的空殼滑入南方之城的海裡,深深地...
那天我跟G約好去看海。原本的意思約莫是,我們坐到捷運最後一站,走一段路到堤防,倚著碼頭看夕陽落下。然而不知為何我們走著走著我才赫然驚覺,G是想帶我去坐船。不安突兀地湧起:海太遠了,我還沒有那種勇氣。於是我嘗試推辭,告訴G我身上沒那麼多錢能坐船,況且坐船總得花上一兩小時擔心過了宿舍門禁。G半帶驚詫半帶笑意地看著我。「只在對面而已呀。你看,有燈火的那裡,還有一整條街呢,就只有十五分鐘。」
我們最後還是上了船。手指攀附著甲板上的金屬欄杆微微沁汗,波浪繁複起伏錯落湧動,十五分鐘裡我只是低頭凝視著海,像看進一只狡猾的眼睛。那種紛亂之感無以形容,彷彿也有一座焦灼的城市濃縮在海水裡:公車路線和地下道、狹長的島狀車站、纜線和搭高的鷹架⋯⋯像有人失手將滿掌的彈珠散撒出去,而它們就這麼複製、孳生、然後永無止境地跳顫下去。城市是停不下來的,海是停不下來的。
我和G在沙洲上穿過插滿攤位的街,稀薄的天色下潮汐逐漸撤去,兩道鋒面相對的浪之間裸露出一條淺淺的沙岸,走過時只能顧及鞋子會不會被向上沖的浪一口氣浸濕。然而當我們以謹慎的足印踮過了一整條窄窄的沙,我才駭然驚覺我們已然在這海的另一端,又再次抵達了新的島岸。
事實上是沒有終站的。
既定的、原以為的邊境那麼輕易就被睡掉,被意料之外的夢境渡過去彼方。
也許這麼說起來我過去是活在一種圍困之中。北方的家鄉也是靠海,相反於南方之城的是,城市是依著海熱鬧起來的,家鄉的淒冷好像反而是被海洗出來的。那個風大的小鎮中像是不斷有東西在被埋去,每每去到那沙粒粗糙刮腳的沙灘,也總會有想要挖洞的衝動,或者撿一枚狗掌大的圓石朝海的盡頭擲去。從小在小鎮長大遂也習慣了這裡的聲腔和語境:每個物件都沒被賦予意義,每個物件都是空心的謎。
小鎮的海近得像那虛線般繡在海岸邊際的白色風車一圈圈的旋轉都在刮搔耳膜。沒有接近的公車站牌,更無捷運的終站指標,只能聽著堤防隔壁的水聲走,走到比河更寬的地方就到了海。甚至時常我也分辨不出那河與海間的迷離界線。佈滿只有輕微色階差異的鵝卵石(比起鵝卵我常覺得那更像是比人還更長居於此地,竊竊私語著的鼠群),野草以一種哀悼的神態站進每道石縫,很小的蟹和蟲把沙地挖空。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掐緊僅剩的邊境;能通行的路時時刻刻都正在被踩罄。那相較於南方之城最大的不同在於,我無法把這個地方指認成一張地圖。總像是在同一個點上的原地盤旋:海並非廣袤無垠,而是貼身如涼汗的絕境。
當然在那個時候我從未想像過渡海這件事情。
當然在風大的小鎮生活時,我也從未想過自己從十五歲這年起,會獨身一人在每個禮拜日的傍晚,聽沙沙作響的搖滾樂,等一列車,然後跨越半個島嶼抵達全然陌生的異城獨自生活。車次的號碼總是固定,正如樣貌相同,等著車倚著行李箱,北風切過臉側髮絲遮掩視線遠方的,那些傍晚。傍晚總是一只曖曖昏去的睡眼,我聽著列車窸窸窣窣從遠方沿著軌道滾過來的尖銳聲音,一根針似地刺過來,將穿透我的身體,然後把我縫進滿某節車廂,某個禮貌柔軟的座位椅墊裡,縫進景色,島嶼身側無水的海景。在列車磨上月台前那短暫的片刻,我會凝視著鐵軌的輕微震動。(抑或陣痛,海浪式的陣痛)。彼時我又將以同樣的姿態駛離這小鎮,感覺所處的車廂吞吞地加速,搖晃,身體裡的鄉愁如同渡海的暈眩。
此刻盯著深紅色的鐵軌,徒有聲響而尚無形體的空白,聽見飛鳥都正在遠離,歸巢,孵自己安穩的夢。列車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想像海正在湧高,淹沒鐵軌碎石,滲入月台邊線,輕舔腳尖的鞋布像泛沫的潮水。最後我會是被的帶走的沙,不斷重回,再不斷離去。月台的進站提示燈開始閃爍。我要被海帶去另一座海了。我平靜地想。
車廂一節一節地沖進車站。風淌進我的袖口、我的耳機、我多孔空心的身體,最後鑽回月台間隙的陰影。影子很深,東西掉進去就不能再撿回來了。我提醒自己,在跨過那細長的黑影而踏上車體時。
找到座位之後我把沙啞的搖滾樂轉大音量,將下巴輕輕托放於捏緊窗框的手背,模仿數個月後在雨天公車上的姿態,觀察著那些形同海水刮擦過窗緣的重複景色。「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手上仍握著那麼牢實的一座岸,卻在一次次反反覆覆的渡海之中把岸弄丟了。從此我就變成了沒有岸的人,在迥異的海之間像是溺水一樣地永遠迷失著。」沒辦法在日記上寫更多了。路途的繁複來回始終會讓自己輾轉成為一個更沉默的人,開始不隸屬於任何一地的語言,不隸屬於任何一種質地的沙灘。筆直的軌道因列車的逐漸加速在眼底破碎,成浪,我暗自在心底向海祈禱之際,還是會有過鹹的浪安靜地割開臉龐。
2020.3.19
| 後記
作品放著也將滿一年了。放上來單純只是因為突然好想好想家。想念那座天氣永遠好不起來、永遠吹著大風的邊陲小鎮。前幾日和家裏通電話,聽見他們還在灰色的冬季,仍穿著毛衣和連帽外套,而我腳側的風扇旋轉著發出轟隆隆的噪音。突然我覺得自己變得好遠,感覺再也回不去了。
讀去年的文字不免感到生澀且修辭過於繁複,但慶幸裡面的情感之於我並不矯揉造作:我不知道閱讀的你是否能夠理解,總之我以鍵盤輸入這段文字時難以抑止眼睛裡的酸意。
明年的這個時候約莫在準備出國交換了。至於更遠更遠的之後,我想只越走越遠:好像那些在堤防上行走的時候,那裡的大風沿著我的背脊推著我走向前方。路都長得好像啊。一定有天會厭倦,無聊,然後麻痹的。我好期待我會忘記回頭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