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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為地獄的北加州天堂鎮

去年這個時候我才寫了一篇矽谷北灣酒鄉的野火。在當時那是加州有史以來燒毀房屋最多的野火。短短一年之後，那項紀錄已經被粉碎，而且是被新紀錄粉碎了三倍。如果就規模而言，自1932年有文獻以來，加州最大的前五名野火都發生在過去八年之內，前三名竟然都發生在過去一年之內。這些紀錄都是摩肩擦踵接二連三地被擊碎。可以預期的是，不久的未來可能又會發生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再度打破紀錄。

這個絕對不是白宮那個信口開河的大嘴巴所宣稱是 「森林局的管理問題」。這是氣候變遷的問題。

10月8號清晨在北加州天堂鎭 (Paradise) 爆發的這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到目前為止已經燒死了81人，外加近一千人失蹤。燒毀的房舍高達一萬五千棟。整個天堂鎭就像廣島核爆一樣，完全從地球表面消失。延燒到今天為止，大火燒掉的面積已經超過兩個台北市。這樣一個600平方公里的火場，完全就靠森林消防局一萬名打火弟兄拿著18世紀的武器 – 鐵鏟加十字鎬，以徒步行進上山的方式，在火線前面以百年來沒有進化過的科技，用人力一寸一寸挖出防火巷來。

雖然距離三百多公里，從來不知空汚為何物的矽谷，過去12天每天都勇奪冠軍，成為全世界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地方。如果不帶口罩，舊金山的市民都等同於每天抽半包菸。因為空汚嚴重，學校停課有些公司跟著放空汚假。我也這才發現原來我通勤一趟其實只要 15 分鐘。我們公司也每人發一個 N95 口罩。

決定再提筆寫北加州天堂鎮這一場大火的原因，一則是這場不幸跟我發生了間接的關係，二則是去年在寫完上一篇野火文章之後，我鄰座的同事家裡也歷經了一場災難。那個驚恐的過程，就在我耳邊的手機𥚃實況播放出來，就像電影情節中的對白那樣讓我印象深刻。

去年12月洛杉磯北邊也發生山林大火。鄰座同事的父母半夜被警察敲門叫醒，要他們立即強制撤離。他們打開窗簾看到火光就在幾條馬路之外。老夫婦在睡衣外面披了大衣，隨手抓了汽車鑰匙隨身證件和一些現金就匆匆逃離這個住了50年，而可能永遠再也回不來的家。我這位同事就是在這棟房子裡長大的。

他們當晚就靠隨身的現金，住進小鎮裡的一家 motel。爾後的三天，同事每隔半個鐘頭就跟父母通一次電話，所以他們的處境我一直都非常了解。電話𥚃我隱約可以聽到那些焦慮的對白。老夫婦在大火撲滅後一直急著想回去查看家園，可是警察封山，怕的是死灰復燃。同事懇求父母把一切忘掉不要再回去觸景生情，就當所有的一切就只剩下當時雙手能夠拿的。那些對話反覆在我耳邊出現，一切都那麼真實也令人鼻酸。

三天後警察開放居民回去查看家園。整個社區一百多戶只有幾戶倖免於難，其他全部燒為灰燼。包括專家在內，沒有人知道為什麼火神選擇跳過這些人家。總之這幾戶人家毫髮無傷，而這位同事的老家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在喜極而泣之後面對另一項痛苦的決定 - 整個社區沒有水沒有電也沒有人，短期之內也不可能復建。他們只能回去打包帶著生活必需品，搬到親戚家長住。他們是這個社區最幸運的，剩下95%的人回去看到這一生所有的一切，包括記憶，統統化為灰燼。

其實我自己的住家距離可能發生野火的林地也只有一公里。只要有人丟一根煙頭，野火就會毫不猶豫地燒過來，絕不會手軟。朋友父母的這段經歷迫使我停下來思考，如果那一天我也碰上只能搶救雙手能夠拿的，我是要選擇物質還是記憶。

我之所以說這是氣候變遷的結果，是因為這是加州連續第五年的極度乾旱。2016 那一場乾旱持續了八個月 – 整整八個月加州沒有下一滴雨，接著在2017年又是七個月的乾旱。今年到昨天為止也是七個月沒有下過雨。五年下來，加州一共枯死了將近兩億棵樹 – 2016 年因為極度缺水，市府嚴禁洗車澆花和灌溉，就連我家後院三分之一的樹都在那年枯死了。

氣候變遷造成氣候極端化。2016 冬天，在枯旱了八個月之後，又瘋狂的下了一整個冬季的雨，造成水庫爆滿幾乎決堤 – 這就叫做氣候極端化。枯旱完了下場暴雨可以把缺的水補回來 – 人們可以回復洗車澆花，院子也可以恢復綠意盎然。可是森林𥚃的樹木枯死了，就變成枕戈待旦的上好燃料 – 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火花。

氣候變遷的問題還不止於此。因為溫度升高，大氣相對濕度跟著減低，造成空氣極度乾燥。氣溫每升高攝氏一度，相對濕度就減少10%。加州本來就乾燥，溫室效應更使得原本的天乾物燥雪上加霜。

住在加州的人都知道拿紙張的時候要小心，不然就有可能把手指割傷。他們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 paper cut。紙張可以割傷人聽起來很荒唐，不過當空氣極度乾燥的時候，皮膚很容易龜裂。原兇不是紙張，不是皮膚，而是乾燥。

去年南加州有一場野火，僅僅只因為一部卡車爆胎，輪框在柏油馬路上磨出火化就引燃路邊的野草，造成了燎原大火。在聖地牙哥，僅僅只因為一個工人在後院整修籬笆敲打鐵釘磨出火花，還有一場大火僅僅只因為停在路邊一部小貨車排氣管碰到了野草 … 大自然反撲可以用千百種 「僅僅只因為」 的方式來達成，讓我們永遠應接不暇。

1985年以來，加州所有的森林火災 50% 都跟氣候變遷有關，只是人們找尋的答案一直停留在技術層面，因為沒有人有精力和時間去改變別人的信仰。

今天下午下了睽違七個多月的第一場雨。這不是普通的雨而是傾盆大雨。當然雨可以滅火，可是這又是氣候變遷的2.0版。救難人員只希望火熄滅，但是他們並不希望傾盆大雨。這其中有兩個原因 –- 第一，目前為止還有將近一千人失蹤。鑑識人員必須24小時馬不停蹄在廢墟中找尋罹難者的骨灰做DNA鑑定。這一場大雨會把所有的 DNA 全部冲走，當局永遠無法得知到底有哪些人遇難，罹難者的家屬也只能把親人列為失蹤。這在保險理賠上是非常大的障礙。

第二，燒禿的山完全沒有水土保持的功能。去年年底洛杉磯那一場野火之後，老天也是立即開了一個玩笑，在一場山林大火之後，隨之而來的又是三天傾盆大雨，造成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土石流。有些房子幸運躲過了火災，卻被土石流沖垮，而且是連屋帶人一起沖走。這就像先打了人類一巴掌，隨後又補了一顆有毒的糖。

這就是我們不尊重大自然平衡的後果。

大自然的平衡非常精確又極端脆弱。這是演化了40 億年之後的成品。這種平衡關係不容我們從中挑撥。隨便微調這種微妙的平衡，都可能造成全盤毀滅的後果。過去幾十年來我們看不到這種後果，是因為自然的變遷一開始都很緩慢，可是一旦過了臨界點就會產生骨牌效應全面崩盤。氣候科學家們估計如果沒有辦法在 2050 年以前扭轉全球暖化，地球將步入無法逆轉的臨界點。

可憐的加州森林局消防隊，光是在2018年就得焦頭爛額地面對 7千多件森林野火。今年八月我跟來自台灣的朋友一家人到偏遠的山裡健行，看到滿山遍野都是煙霧，鼻子聞到都是燒焦的味道 – 那些都是來自一百公里之外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更令人心酸的是路經森林局消防站的時候，看到他們降半旗悼念遇難的隊友。幾乎每一場大規模的森林野火都會有消防隊員殉職。令人感動的是看著隊友殉職，看著降半旗，看著人們瘋狂地逃出火場，他們卻還是繼續步入火場。天下沒有一個職業比這個更令人尊敬。

同樣可憐的是加州的太平洋電力公司。美國的電力是私營，整個北加州的電力系統都是由太平洋電力公司提供。加州目前的法律規定，如果火災起因是供電系統，電力公司必須負擔所有的賠償。加州這些大火前兩名的肇事者分別是閃電和電線被強風吹落 –- 後者非常狡猾，因為你可以歸咎給大自然，也可以推給電力公司。到 2017 年底為止，太平洋電力公司需要賠償的金額已經高達美金150 億。天堂鎭這場大火原因還沒開始調查，這家公司的股票已經攔腰砍了一半。

我不知道這樣以氣候變遷的結果活活拿來把一家電力公司逼到破產，能夠改變多少事實。氣溫繼續升高，相對濕度繼續降低，天氣繼續乾旱，樹木繼續枯死，大火明年還會繼續焚燒。

日前天堂鎮警方公布了長達26頁的失蹤者名單，這份名單印列了將近一千人，多半是退休的長者。天堂鎮距離矽谷大約三個小時車程。這個小鎮一直是矽谷人退休後的最愛。警方公布這份名單有特殊的意義，他們希望名單上已經平安的人立刻跟警方聯絡。

我也上網去看了那份名單。我這麼做是有特殊的原因。

那年我剛進入矽谷工作，鄰座的那位中年太太對我非常照顧，教了我很多在美國職場生存之道。後來我跳槽離開了那家公司，幾年後我收到她的email，邀請我參加她的退休趴 + 搬家趴。她決定和先生一起退休，把矽谷的房子賣了，搬到天堂鎮去。從此我們就沒有再聯絡過，而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想想現在他們都應該快80了。

上禮拜五那天，我懷著恐懼上網站查了那份名單。結果 .. 我看到她的名字。

目前這份名單應該只能算是失聯名單，而不是失蹤名單。我只能希望她是失聯不是失蹤。因為一千人這個數字太龐大，不可能接近真實。很多人都是在倉皇之中奪門而出，有些住在親戚家，有些住在旅館裡，還有好幾千人住在車裡和帳篷裡無法跟外界聯絡，因為他們連手機都沒有，或者有手機也無法充電。有些人甚至連夜開車逃離了加州。

不過無論橫逆再大，人性的光輝永遠不會缺席。而且光輝不必大，小小的光輝也可以發揮驚人的感染威力。

一如以往，Walmart (沃爾瑪超市) 首先發難，主動提供停車場給紅十字搭帳篷，並提供廁所給災民使用。現在小鎮附近幾家大型超市旁邊的空地都架滿了帳篷，儼然就是臨時難民營。今天開始北加州會下大雨。這裡夜間溫度只有攝氏五不到，而明天就是感恩節。

天堂鎮附近小鎮很多 Airbnb 主動免費提供住宿給災民和疲憊的救難人員。鄰近鄉鎮的餐館也紛紛發動感恩節不打烊，免費招待災民吃感恩大餐。所有餐館員工都完全是自願在感恩節夜晚無薪加班。免費感恩節大餐不需要有任何條件或任何證明，任何人只要走進餐館就可以坐下來吃。

他們的口號是 : 人們已經一無所有，現在世界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能在感恩節吃得好吃得飽。

最後是一小段一對夫婦在這次的大火中開車殺出重圍的短片。影片拍攝的時間其實是白天，可是看起來如同黑夜。在接受 CNN 訪問的時候，這位婦人說當時他們根本搞不清方向，一直到最後一秒鐘突然雲散天開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逃向生路還是步向死亡。影片中的旁白是婦人邊開車邊向上帝禱告。救難隊後來發現很多人是燒死在自己的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