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魔或色情狂:傑克蓋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2018/11/2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原載於Polysh網站:「鯨魚馬戲團」專欄
拉斯馮提爾這位電影作者,簡直像舊約聖經一樣的存在,開天闢地的熱切,著魔於預言、懲罰與凌虐,殺紅了眼要全面毀滅,卻又以為正主持著真理與終極世界。與終極世界。
作為影迷,我對拉斯馮提爾長年有著私密的憤怒,如同在《離席:為什麼看電影?》中關鍵字「可悲」篇章所談的,這個自憐、自戀、自大、毫無一點反思、將對他人的迫害轉換為良好的自我感覺,這樣聰明、細膩的創作者,成為了某種我雖憎惡卻拿他一點也沒辦法地感到沮喪的人物原型。那是一個強大的自我機器,他以自我催眠的方式成就一處幽閉場域,該個世界,將無逃脫路徑,也不成立足以對抗的彼套邏輯。
或許這正是讓我最迷惑的,在這個平庸的世界裡,拉斯馮提爾專注地錘鍊崇美(sublime),可它們俱是那麼邪惡,像是關於美的追求,不可能不墜入深淵,唯用他人的卑微與毀滅,才能成全自身的孤獨。
但無論這些關於美的思索還可以如何發展與定論,看完《傑克蓋的房子》,我感覺自己對拉斯馮提爾的情結(complex)終於到了一個段落。
《傑克蓋的房子》以五個章節來講述連續殺人魔傑克的關鍵歷程,殘殺對象包括車拋錨的女士、初喪夫的寡婦、快樂野餐的母子、初交往的女友、將幾個大男人排一列實驗一個子彈一次爆頭,最後再加上一小段與神同行地獄遊。……那麼,傑克會怎麼做?不難想像吧,當然就是把人當玩具、當小動物、逗了又逗,再不忍卒睹地殘殺,然後,玩耍著漸漸冰冷腐爛的屍體。帶著笑,興致昂揚,滔滔的自圓其說鬼話連篇,就一種,標準拉斯馮提爾式的變態。
用了殺人魔的題材,但本片其實複製拉斯馮提爾多數作品的元素,章回體形式、夾帶旁白對話的後設闡述、刻意求工的美術與劇場氛圍、苛刻的制高視點、一群庸俗到誘人施暴的角色……,以及亦延續了這位作者最核心關注,全片自始自終都將虐殺和對屍體的調弄,定義為藝術家激亢的創作本能。
欸我是建築師啊,傑克說,我傾聽材料說的話、它們的意志。……就像磚想要成為一堵牆,你就該得幫磚完成它命中注定的那堵牆。
那些身體啊……,是富含終極潛力的材料哪,每縷膚觸都有憂鬱,在光澤和彈性之間透著靈魂的餘溫,一具血肉之軀能承載多少情節與情緒,將之搬弄拗折,將之拆卸碾碎,以榨取其中所有的美,那麼絕不浪費、那麼真正珍惜地,新雕塑出一尊永恆的形體。這些傻妹、愚婦和庸碌之士,不再愚蠢絮叨,不再任瑣碎消耗,不再做出可笑的表情、無效的動作,能被偉大藝術家支解重組,將是這些身體及其靈魂真正值得的活過。
像是擔心光看事件一二三四五,觀眾會被誤導地不懂他真正想講的,全片穿插著傑克和老人維吉的詰問與抗辯,急切表明這不是什麼無聊的連環殺人,是新型態的創作哪!全新的材料與技術,全新的調度與洞察,孤獨地、精算地,推向未曾被開發、或也將無第二人可望抵達的處女地。而《慾望之翼》(Wings of Desire)大天使布魯諾岡茲飾演的老人,是神呢,還是死神?是藝術之神嗎,還是文明之神?是出於知性需求所發展出的同樣強悍足以進行辯證的alter ego嗎,還是出於感性需求所發展出的一雙溺愛的眼睛?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這位自命不凡卻終究不甘寂寞的創作者,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為自己打造一個語境,一邊撂狠話,又一邊討拍---像是有人真的在乎、必須有人真的在乎。
拉斯馮提爾很多年沒新作品了,本來,也只是例行地去看這片,不期待什麼,也不認為還會有什麼好激動生氣的---都這麼久了。
木然看著大銀幕上不知為何變得神似《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中威廉達佛的麥特迪倫,飾演的傑克。都忘了麥特迪倫的氣質和演技了呢,真是本來就這樣嗎?不過,接下拉斯馮提爾的片約,接著被催眠般地入戲演出,也不該有什麼好意外的吧?那個傑克,真稱職啊,滿滿邪氣,仍不掩純真。出手快狠準,橫屍遍野,血流成河,他仍耽溺在造物者的審視:啊該讓她死得更漂亮一點的、這剮下來的肉再來用在什麼有趣的事上好呢、嗯我好像還有哪裡沒做好?……傑克說,哪有分什麼天堂地獄,這是不可分割的,人的靈魂是天堂,身體是地獄,所以啊所以啊……
一個念頭閃過,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冷淡並不因為我對這個人已經懶得生氣了。我感覺那些精緻的影像,調控準確的節奏,殺戮的亢奮與悚然的尖叫,俱在一處很遠的地方,漂浮著,沒有根。它們像一幅畫,像一幕劇,每個環節都過份講究、過份逼真,沒有鬆懈,緊密得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原來傑克真不是殺人魔,他是建築師,是藝術家。
《傑克蓋的房子》一切殺人取樂的可惡和有病,剎那煙消雲散。我感覺到它們不是真的,那從沒有發生過。幼稚的吹牛,心無城府的性幻想。這是些很用力的謊言,細心整過所有細節,越想越興奮,越想越迷戀,然後信以為真,再炮製一套配得上的詮釋。美麗的創作(work),深邃的創作自述。……可這不過是個幻象,傑克其實什麼都沒做,因為他做不到。與其說這種標準的作品誰都做不到,不如說,那個全面性的自我陶醉和自圓其說,透露了他沒辦法踏入這個危險又混亂的現實,沒辦法如他唯一鍾情的,從平庸粗鄙之中,造出超越與不凡。
我感覺,這更像是個性無能的色情狂,那麼滿懷綺想,眼界遠大,那麼亢奮,可卻那麼挫折,那麼無能為力。《傑克蓋的房子》變得像一場夢,傑克捨不得醒來,但就像所快醒來時,夢會開始變得脆弱,在哪處縫痕或崩解,傑克再疊上幾筆油彩,捏造一處後設的異境,如此一來,就算夢碎裂了,則一切仍會被收攏起來。然後他將再重新說上一個。新一個更變態、更厲害的冒險。
思索至此,正讀或誤讀至此,我感到面對拉斯馮提爾的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其說是對他有嘲笑或同情,不如說,我感覺到理解。作為創作者,作為愛美者,我深深理解那個挫折。拉斯馮提爾唱念咒語地創造一個幻影,那麼煞有介事的喪心病狂,卻誰也傷不了、什麼也無法撼動。對庸常的對抗,好像只要認真了,就會輸得這麼可悲。
如同拉斯馮提爾多數作品終要收在創世紀之前或末日之後,《傑克蓋的房子》漫步到地獄,虛假權充的形而上氣氛。滿滿的寂寞,不了了之。主人翁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反思,眼裡仍是熾熱的火。不曾做錯,值得再更過頭。像是美有那麼理所當然、一個如自己期望的人生有那麼理所當然。……我突然羨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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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每場戲都有個命運的機關】系列的寫作以電影或小說某一場戲為起始點,由此追究人的精神狀態、它們醞釀由怎樣的處境深河、為如何形貌的命運所盤旋……,以揭發其所來自與將發動的,所有可能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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