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結構性的表演：談黃晸珉的表演，以《闇黑新世界》為例

韓國演員黃晸珉（황정민﹐亦有譯黃晸玟、黃政民、黃政文）是喜愛韓國電影的影迷絕不陌生的，在韓國的地位說是「國民影帝」亦不為過；除了是韓國影壇主要獎項大滿貫影帝得主，主演的亦有多部是名列韓國影史高票房的現象級作品。台灣觀眾印象較深刻的比如 2023 年的《12.12：首爾之春》、2014 年《不標準情人》（即《當男人戀愛時》原作）和《國際市場：半世紀的諾言》、2017 年《北風》、2013 年《闇黑新世界》、2016 年《哭聲》和《軍艦島》、2015 年的《喜馬拉雅》 ……。

韓國的類型片實力如此強大，產業之成熟與能量豐沛使得運轉起來幾乎就像個鮮少失準的戰爭機器。不過，如同面對最商業取向的好萊塢片，看這些電影時，我總是更多地感覺到這些電影之作為某個縝密華麗的整體，而少有某個元素令我掛記良久，可黃晸珉在許多作品裡的表演，卻恰恰給予了我難以輕易釋懷的經驗。

在韓國早被眾多獎項肯定且扛下漂亮票房的黃晸珉，對我來說，原本可能要有產量太高、太多類型片的疑慮，卻是由《闇黑新世界》而來的難忘體驗，思考起角色與演員的更多可能性。

《闇黑新世界》劇照／IMDb

2013 年《闇黑新世界》由朴勳正執導，李政宰、崔岷植與黃晸珉主演。當年在台灣的宣傳主打「韓國無間道」，讓我在第一次看時差點劃錯了重點。劇情講述警方高層安派了臥底在黑道世家，要利用該臥底人員煽動不同派系間的矛盾，使從內部崩潰後坐收漁利，將黑幫收歸控制之下。電影固然有《無間道》中「三年之後又三年」的臥底警員的無奈，但真正的情感更來自李政宰飾演的臥底李自成，和他所貼身陪伴／監控的由黃晸珉飾演的黑道老大鄭青之間的情誼。

電影的轉折在於，鄭青找人破解了警方檔案，揪出所有混入幫派的臥底並殘忍殺害，唯獨李自成逃過。可後來才揭曉，鄭青其實也掌握李的真實身份，只是選擇了保住這個曾一起長大的哥兒們。

那場處決臥底的高潮戲，當後來知道真相再回頭重看，對黃晸珉表演之精細、微妙印象深刻。那場戲是氣氛肅殺、充滿壓迫感的，鄭青一方面對於被警方監控了組織而暴怒、一方面要在手下（包括李自成）面前展現魄力和殺雞儆猴的決斷，整場戲節奏很快、目標很明確，乍看並沒有、也無必要有更多的延伸空間。

《闇黑新世界》劇照／IMDb

但肩負電影的核心情感，重看才發現：那場戲中鄭青這個角色，在咆哮或下達動手指令、轉移了所有在場人的注意力之同時，僅僅兩或三秒，流露出某種極為悲傷、困惑與孤單的表情。他在那些浮誇的吼罵和大笑間，陷入了連自己都未察覺、已流洩無遺的真摯痛苦。

而原本在這些段落中，我以為作為推進敘事的「李自成看著其他臥底同僚被砍殺的表情」的鏡頭，後來才瞭解，它們事實上來自鄭青的主觀視角。這是他在知曉自己好友真實身份後，兩人第一次聚首，這回的「第一次這樣地看與，看見」之凝視，被淹沒以巨大的不解、傷心和甚至是不忍（因為同理地感受到好友亦因此承受著壓力）。

這場戲的力量且無法單獨論之，它很重要地來自角色設定、更攸關黃晸珉對該角色的詮釋。《闇黑新世界》中，當老大驟然離世，每個派系都想上位，相較於其他同樣地位的老大以及虎視眈眈的警方，鄭青卻是更簡單的人：喜怒形於色、順勢、草莽、不相稱此一身份的類似由安全感而來的輕鬆（或許亦可解釋為「因為有（好友）你在我身旁」的那種篤定和穩定）這樣的他，當知曉好友正是臥底者，此訊息太龐大到必須努力找到方式去消化它（卻無法、無能找到）。

《闇黑新世界》劇照／IMDb

這是一樁「簡單的人處於複雜心情」的表演！從表演的角度來看，儘管「複雜的心情」本就是展現演技的好機會，可是當這份「卡住」，降臨給一個突然被迫糾結、被迫思考的單純的人，那觸發了更多細節與層次的揣摩。黃晸珉在這場戲的表現令我難以忘懷。

討論何為某個演員之「本色」並無意義，但就一般印象來說，黃晸珉經常演出很樸實與真誠的角色，2014 年的《國際市場：半世紀的諾言》主人翁即是相當經典的屬於他的角色。而以此基準點，倒反地塑造光譜彼端之「乍看好人，其實很壞」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立，比如《阿修羅》中的市長，比如《北風》導演尹鍾彬的 Netflix 影集《毒梟聖徒》中的牧師。

《12.12 首爾之春》海報／IMDb

也因為這樣，儘管一度以為已熟知他「什麼都能演」，仍在《12.12：首爾之春》目瞪口呆。這部講述韓國近代史關鍵時刻的電影，黃晸珉飾演當時發動政變的全斗煥。比起善惡兩極，這個角色最耐人尋味的是其粗俗、輕浮、靈活，這讓他的邪惡變得獨特且難以破解。

2021 年有部《綁架影帝黃晸珉》，改編自 2015 年中國電影《解救吾先生》，在原作由劉德華飾演明星吾先生。《綁架影帝黃晸珉》撇開本質上是警匪片不談，並不只是表面上看來這樣靠噱頭。黃晸珉在電影裡飾演自己，作為全國愛戴的演員，陷入被綁架後的專屬待遇；電影在間雜的後設趣味之外（比如中間一度向外求救，客串的正是《闇黑新世界》演死對頭的朴成雄，比如結尾將此案拍成電影），「飾演自己」也成為比預想中更有意思的設定。

黃晸珉在談到對這個角色的揣摩時說，雖然他似乎可以讓這個角色逼近銀幕下的自己，例如那些深受盛名之累的日常、例如為長年明星光環所塑造之人際關係裡的自我定位，但「我沒有被綁架過，因此我還是得去想像被綁架的自己是怎麼樣的」，這個充滿意識卻又要確然沉浸的思索過程，反映在此一角色的說服力。

《國際市場：半世紀的諾言》劇照／IMDb

在類型片裡角色能發揮的空間多半是非常有限的，但黃晸珉卻發展出某種結構性的表演，由他經手的人物，似乎不動聲色、安其位地將角色功能最大化，卻也同時在不妨礙情節推進的情況下，找出更多與最大可能性，去讓此一人物擁有一個足以和電影整體框架對話的結構（而不只是通常說的人性或血肉），既留下令人掛記的人物塑造，也為原本單純追求俐落明白的電影帶出餘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