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希區考克,大家會如何形容他的作品?
答案應該不出「懸疑」、「恐怖」或「驚悚」等震懾生心理,飽含力道與想像空間的詞彙吧。但若進一步追問:有共同的元素反覆出現其電影之中嗎?可能會有人答道:麥高芬、金髮女郎、中產階級的生活樣態或對男同志的暗示等目前主流最常談論的議題,進而引出作者論、女性主義和甚至現代主義等等,電影理論的面向。
要從希區考克橫跨數十年的創作生涯裡,探究其相似性並整理論之,實屬不易。在相關的討論中,或許以侯麥(Rohmer)與夏布洛(Chabrol)於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希區考克:前四十四部電影》(Hitchcock: The First Forty-Four Films)最富盛名,儘管書中分析的電影只囊括希區考克早期作品,但兩人所提煉出的精華,事實上在希氏後續的作品仍反覆出現、一覽無遺,其中包括「罪行與無辜的曖昧不清」、「罪愆在個體之間的轉換」、「迷戀表現負罪的女人」、「沉迷與軟弱的醫治」以及「知情等同危險」。
影迷們應該不難聯想符合上述條件的作品:《辣手摧花》(Shadow of a Doubt, 1943)中的查理叔叔,乍看清白但隱姓埋名在美滿小家庭中的殺人犯,就連教堂悼詞也是讚頌他的善良為人;或其侄女小查理,片頭還純真善良,最後也因為親手造成叔叔的死亡,使她的眼神蒙上一層灰,淡漠看著不堪的事實。這與《擒凶記》(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 1956)中的女主角雷同,自詡道德高尚善良的她,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害,默許了一場謀殺的發生。
「罪行與無辜的曖昧不清」造就道德的模糊性,讓罪愆不斷轉換,在不同人身上成為不同形貌:慾望、罪惡感或純粹的邪惡。細數許多希區考克作品中的悲劇,最終都將落在罪過本身的灰色地帶上。也因為犯罪者總是為了另一個人才犯下罪行的,罪行等同於被「交換」,如《北西北》(North by Northwest, 1959)中的主角因為他人犯下的謀殺而被追殺、《驚魂記》(Psycho, 1960)偷竊的罪行被過渡到諾曼謀殺的罪行上等,而《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 1951)的陰謀,則是更名副其實的交換罪行。
上述特色亦同時出現在著名的《迷魂記》(Vertigo, 1958)中,主角史考提誤以為自己沒能阻止一場自殺,陰錯陽差反倒成為另一樁謀殺案的一部分。他在過程中也迷戀上茱蒂/瑪德蓮的二重身(doppelganger),雖然兩個身分皆具罪過,但仍是受男人擺佈的道具。同樣地,史考提自以為知情瑪德蓮的秘密,最後陷入自身心理的險境,真相大白的時刻,史考提與瑪德蓮等人皆因爲知情陷入危險,甚且死亡;也在同場戲中,史考提拖著茱蒂爬上塔樓的台階,相當於進行「暴露療法」(flooding therapy),對自身治療生理上的懼高以及心理的桎梏。
而本文將特別著重《迷魂記》、《北西北》和《驚魂記》三部為人所知的經典,與各位分享重看、細思後,越發有趣的部分──「形狀」以及「戲劇」。本文將試圖探訪從未被踏足的這條幽徑,試圖建立橋樑與上述侯麥與夏布洛作出關連,也期盼影迷們能有全新的視角,重新認識這位電影大師。
從《驚魂記》的開頭設計開始:橫豎穿插的黑灰色條紋,上上下下結合又分離,如同拼圖一般拼湊出演職員表,片名由一條中間水平黑線一分為二推開,這些圖案一直延續到片頭,用同樣方式推開「之」字形的導演名字,名字本身被不均勻的豎線推離視線,暗示著一種肢解和分叉的預感。最後條紋逐漸消散,瀰漫擴散於鳳凰城上空,似乎也預示著邪惡的暴力已經悄無聲息地融入城市、故事之中。
這份水平與垂直刻意的衝突,也在希區考克與楚浮的訪談中被提到:「這就是我們的構圖:一個垂直區塊和一個水平區塊」(註一),而這份聯想明顯反應在兩次謀殺上的地點上。第一次的謀殺,發生於無名的現代汽車旅館,第二次──偵探的死──則在傳統哥德式宅邸中上演,兩個地點分別圍繞著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畫作〈西部汽車旅館〉(Western Motel, 1957)與〈鐵路旁的房子〉(House by the Railroad),希區考克將其美術設計的靈感也歸功於愛德華.霍普的創作,而〈鐵路旁的房子〉更象徵著美國的衰敗。
平行的汽車旅館以及垂直的宅邸,兩者除了在視覺上提供衝突對立,它們的並置更強化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歷史張力,格奧爾格.希斯蘭(Georg Seeßlen)提及「汽車、旅館、警察、馬路、辦公室、金錢、偵探等等──它們是當今時代肯定現實和放棄歷史的符號;莊園、動物標本、乾屍、樓梯、刀子、化妝服飾──這是來自於被禁的過去的可怕形象庫的符號。正是兩套符號體系之間的對話,它們透過對立而非類似產生的相互關係,創造了這一驚悚影片的視覺張力」(註二)。因此,諾曼的精神分裂更預告著他注定要在現代與傳統間無止盡的徘徊,成為美國意識形態在歷史傳統的背景之中,為當下真實社會經驗定位的無能為力。(註三)
同理,許多場景亦在凸顯瑪麗安是兩相消融下悲劇的呈現。片頭山姆與瑪麗安纏綿後,山姆站在畫面左邊,瑪麗安躺在床上,垂直與水平的構圖再次出現。直到瑪麗安驅車離開鳳凰城,雨刷運動形成的弧線劃開擋風玻璃,中斷雨水垂直的滴落,穩定性唐突的消失即預告了她的慘死;貝茲太太(或說諾曼)在浴室置瑪麗恩於死地的場景,亦清楚目睹本該連續的水柱,被冷酷地手起刀落劃開,水流變成不規則的視覺表象。
事實上,浴室的設計早就暗示了悲劇的命定,以浴簾的掛桿與牆面為軸,蓮蓬頭的水柱就如從對角線發出,瓦解了縱橫的穩定性,甚或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秩序。自始至終失序的崩潰,也呼應了《驚魂記》無處不在的瘋狂和邪惡。
垂直水平的衝突,一如擋風玻璃上被擾亂的水流,化作不規則的弧狀模糊疆界,秩序與混亂雙雙彼此滲透,彼此交融。當弧形延伸到極致,即是瑪麗安死後,血液和流水混雜一起,那從浴缸旋轉流走的旋渦。隨後,畫面淡入瑪麗安已無生氣的眼睛,攝影機一邊往後拉,一邊朝旋渦相反的方向旋轉,接著攝影機猛然後退,貌似瑪麗安迅速離散的魂魄。
而在視覺表述更顯著的《迷魂記》中,「漩渦」甚至貫徹全片。
《迷魂記》片頭早已為這離奇詭譎的故事預告不祥的結局。片頭的設計從一個女人的左下臉開始,鏡頭左移換成嘴部特寫,演員名單逐一晃進視線。畫面接著緩慢直上,捕捉那雙略顯疲憊的眼睛,不料,它卻慌張地顧盼左右,然後猛然直視前方。下個鏡頭用一個大特寫拍攝了右眼,灰白畫面也被厚重的豔紅覆蓋。最後,眼睛睜大,清晰看向即將發生的悲劇,看向還不知情的我們,直譯為暈眩(Vertigo)的片名也緩緩推向我們,隨後即是一連串抽象的「漩渦」狀圖形。
後續的敘事──史考提的懼高症、史考提對茱蒂的迷戀、瑪德蓮丈夫操弄的陰謀──滿是呼應漩渦的情節設定。希區考克藉著名的推軌變焦(Dolly Zoom)完美整合使人暈眩的元素,推軌變焦原理是讓攝影機沿著軌道遠離拍攝物同時變焦,造成視覺上的錯覺,渲染出不自然的三維立體感;也由於拍攝者(通過操縱鏡頭)接近實際空間中的危險,同時(通過攝影機運動)又沿軌道與之拉開距離,完美模擬生心理極端眩暈和迷失的狀態,又在片中藉著主觀鏡頭的強化,甚而使觀眾感受若即若離忽遠忽近的心理錯覺。
漩渦也作為劇情中重要的提示。史考提軟硬兼施勸誘茱蒂將頭髮向上盤,最後在螺旋狀的頭髮就位後,茱蒂總算成為瑪德蓮,完成史考提的願望,他的心理狀態與認知亦回到當初迷戀瑪德蓮的剎那。攝影機接下來環繞兩人的擁吻,環形的運動軌跡讓彼此的輪廓逐漸於黑暗中模糊,漩渦越陷越深的本質,也讓史考提發現事情真相。茱蒂的死亡讓敘事達到真正的圓滿,史考提克服了懼高症,但他最沉重的悲痛恐怕才剛剛開始,一如故事的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