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為什麼談這個說起,在台灣這個環境中應不難見得有這種說法:分數先選學校,科系不重要;頭腦好的念理組,頭腦差的才念文組;學這個有用嗎,你賺多少錢。然而,選學校比選科系重要嗎?念理組就代表比念文組頭腦好嗎?什麼又是有用,跟賺錢又有何關聯?
此等現象之成因應有二:一是儒家傳統思想的遺緒;二是政治歷史。
前者所指的是諸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或者「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等思維,雖然看似推崇的是讀書,但實際上其內裏所崇尚者乃為科舉制度下之及第,求官、求功名而已,而非知識,除了光宗耀祖之外,不外乎是脫離貧困,而能有較穩定暖足之生活。相較於起源於希臘時代的哲學所代表的愛智,於先蘇時期對宇宙的探問至蘇格拉底對於人的思考,其所教導就是如何走向一個美好人生,哲學是實踐性的活動—反思性的生活。而日後哲學的轉向,也是對於「知識」—「了解事物何以為其所是」—的關注(Simon Critchley ,CONTINENT AL PHILOSOPH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pp.1-2,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若以哲學之視角以評價儒學,其所彰顯亦不過是種消極的人生觀而已。基此,為什麼有一定的條件時(分數),先選學校而不是科系的答案就十分明顯了(且這並不一定是要學生的父母來督促,因為在學生填寫志願時早已將此想法內化,促成自認為的選擇了),此即,為了將來在出社會時,面試才容易錄取,錄取了才能有份工作,安穩生活,而什麼工作並不重要,只要有份不錯的薪水就好,所以選啥科系都可以,換言之,只關注能否有份穩定工作獲得報酬,人生什麼的都無所謂,知識更無關緊要。
後者之政治歷史,在台灣就脫離不了二戰後的隨著中華民國政府黨國政治與奴化教育,除了228事件這個爆發點之外,往後數十年間之白色恐怖亦且為無法被剝離於這塊島嶼的過往。這段時期,許多文組的知識份子被殺害,當然不能說沒有理組或說非文組的被迫害或屠殺,但真的要說起來,原因也是出在理組不守本分地開始沾染帶著騷亂的人文氣息,而這股騷亂乃是來自於人文所內含之思辨所致。而這段歷史,造就了恐懼,從統治者的審查,由上而下地,至被統治者的自我審查,我們進入了另一個謊言,人民是自己的統治者,差別在於這個統治規條來自於他者,而非主體自身。這股恐懼帶來了寒蟬,人們停止了思考,開始貶抑思考,所以越是無關思辨的越是好,因越是缺乏思辨,越是不會去反思人之處境,進而對於統治者之統治利益而言,對於政治秩序的維持當是個良途,故此觀念的形成,造就了文組被鄙視的結果。
就此僅解釋了三個問題中之前二者,原因係在第三點乃是循著傳統,乘著政治歷史而導致的終極結局:中華實用主義。實用主義(pragmatism)起源於19世紀前後,1878年皮爾斯(Charles Peirce)寫作了一篇論文《How to Make Our Ideas Clear》指出信念實際上是行動之準則,即行動是思想的唯一意義。而詹姆斯(W. James)對此學派所提出之說明係:「在這種情況下,實用主義的方法試圖以探究其相應的實際效果來詮釋每一個概念。是這一個概念還是那一個概念是真實的,實際上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會有什麼分別呢?...遇到爭論很激烈的時候,我們一定要能指出這一邊或那一邊是對的之後的實際差別。」(William James 著 劉宏信譯,實用主義,頁47,立緒,2007年)無論是詹姆斯舉出的松鼠繞樹的例子,或是到更為龐大的形上學問題諸如決定論之疑、唯心或唯物等,在實用主義下都是使用同一套方法進行檢驗,而當此實際差別並不存在時,就可以說是無意義的。換言之,知識所具備的工具性並不代表其性質被貶抑,而是在於知識為了實踐而存在,而實踐也貢獻於知識的獲取。相較於此,中華實用主義並不是實用主義的分支,至多可謂為一謔稱爾爾,其所代表的所謂有沒有用,並非為問題之解決,這個有沒有用是連結到你賺多少錢,換言之,有用與否之標準在於金錢獲取量之多寡。賺的錢多就是有用,賺的錢少就是沒用。要穩定的工作與報酬(且理所當然地越多越好)而其餘不重要,再加上,對於思辨的蔑視與貶低,促成了這種只關注賺錢多寡不關注其他(尤其是思想)的中華實用主義。更進一步,有沒有用會再昇華成對錯之判準,有用就是對的,沒用就是錯的。在這種觀念下,寫一本具備豐富知識的書籍,不如,寫一本媚俗的俗著。因為後者賣得好,有用,是對的。這種現象的弊病類似《錢買不到的東西》中 M. Sandel 所提出市場價值的進駐所帶來的腐蝕效果,所謂腐蝕所代表的就是原先事物所具備的價值被簍空,而由市場價值取代,對應於此,就像知識被貶抑到不具價值,因此時價值具否之判準已在是否具備經濟潛力,更嚴重的是不只是知識,而是生活中各領域在此觀念之風行下不具備經濟潛力即不具備價值,除了經濟—賺錢之外毫無意義可言,知識、美、善行、自由、民主、寬容、人道,全無價值。
這條路的盡頭,就是悲劇,人性的消亡。因為身而為人,我們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去擁抱其他標準,有能力拒絕經濟作為唯一標準的侵略,當我們放棄抵抗,我們徒留的不過是一個生物體軀殼與一堆紙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