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時英筆下凸著肚子、張嘴吼著、達達達地、龍似飛快跑過的「上海特別快」到了北京,便換成了週一至週五、七時至九時、最快每兩分鐘便進站一次的地鐵列車。
通勤上班的人瞇著在外頭烘烤過的雙眼走進地鐵站,把包包丟上輸送帶,保全人員使用違禁品探測棒往他們身上戳戳敲敲,就像非自願地用雞毛撢子打掃一樣。等待線後,從隔著月台和鐵軌的安全玻璃門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如同透過相機觀景窗看著尚未對焦好而沒有精確堆疊的、有些分離的身影,一只不太服貼地附著在黑暗中的出竅靈魂。通勤的人聽見隧道裡的空氣流動的巨大聲響,忽地,人影後的一片漆黑被一條快速移動的灰白色列車給取代,接著它的速度漸漸減緩,然後停下,取而代之的是車廂內的人造白光,朦朧的刺眼之中可見幾顆輕微晃動接著靜止的頭殼。
幾個小節之後,抵達轉乘站,正是硬仗的開始。不,剛抵達北京的第一二週你會說這是場混亂的硬仗,但後來卻能看出混亂中的規律。出了車廂、上了一層一層的階梯,進到下一個月台,人們大幅度地散開又聚集,散開又聚集。地鐵站務人員手拿擴音器,站在鋼製的小階梯平台上,眼瞪人牆與人牆之間的黃色格子線;地鐵站內的空氣凝滯且熱,整個空間承接了從外頭帶進來的燙熱以及人類隨時會迸發的情緒,接著一切開始快速對流,一條列車進站,站務人員扯開嗓門大吼,讓開,讓開,讓開。人流中你是逆水行舟,如果不屏氣前進、在車廂內力掙一席之地,就只能等著在這條充滿戲劇性的大河中溺水。
一位男人將前頭隊伍的人一排撞開,一隻手頂著車廂的天花板作為支點,接著他將自己的身體用力迅速地塞進已飽和的人群裡;不見車廂內每人各自的神情,卻能聽見他們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氣,像一致認定車廂內的空氣不夠稀薄。
車門開啟,又關上。
空氣和人潮再次快速流動,一個矮小的男人和一個高大的男孩撞上,瞬間有什麼像是被撕裂一般地,整個月台充斥著巨大的怒罵聲,男人讓自己倒在車廂裡的人群身上,斜著身子瞪著男孩,不忘狂亂吼著,我肏你他媽……。無視於車門夾了自己的公事包三次,車廂裡的男人在列車發出聲響時仍怒目以對,月台上的男孩則看著他,無言以對。
車門開啟,又關上。
前進中的車廂裡,人與人之間前胸摩後背,手肘挽手肘,髮絲搔鼻頭。各人站立的位置無法更動,肌膚上的皺摺和臉上的表情卻幾乎每一秒都在變化。女人戴著耳機,瞪得老大的一雙眼睛黏在手機螢幕上,嘴角上揚到近乎詭異的程度;女學生坐在位子上,頂到了其他乘客的膝蓋上放著一本雜誌,全程沒有停止她用毫無變化的音調大聲誦出的英文句子;爸爸將一手挽在女兒肩上,另一手拿著一北京地圖,兩人唸出上頭的中文字;兩位乘客站起身來準備下車,旁邊女人的身體立刻緊接著旋轉了兩圈,完美無毫差地落在空位上。
車門開啟,又關上。
每個小節快結束、列車即將進站時,這些彼此不認識、此刻卻無比親暱的陌生人們詢問,下車嗎,然後身體貼著身體,交換了位置。下車嗎,下車嗎,下車嗎。跳一隻交際舞。
車門打開,人潮湧出,湧入,分散又聚集,聚集又分散。
車門關上,北京城的一日展開,在狐步舞結束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