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宕奔放的歐陽修（一）

發佈於宋詞

更新於 2024/12/11發佈於 2018/12/1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歐陽修（西元1007年－1072年），字永叔，號醉翁、六一居士（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一翁），諡號文忠。歐陽修是晏殊以翰林學士知貢舉時，第一名被選上的門生，累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副宰相），曾積極參與范仲淹所領導的慶曆新政政治改革。在宋仁宗嘉祐二年（西元一○五七年），以翰林學士身份主持進士考試，親自錄取了曾鞏、蘇軾、蘇轍等一批文壇新秀，尤其是蘇軾，當時年僅廿一歲，歐陽修已看出這號人物，來日必不同凡響，說道：「老夫亦須放他出一頭地。」

歐陽修寫詞的時候，常常同一首詞牌一口氣就是寫十幾首甚至二十幾首，例如我們等一下會看的《采桑子》，他就專寫西湖好的詞，這裡的西湖不是我們認知的杭州西湖，而是歐陽修晚年歸隱穎州的西湖（安徽阜陽西北），然後每首詞的第一句都有西湖好三個字，這種同一個詞牌連續寫很多首的形式稱為「定格連章」。定格是指一定的音樂格式，連章是指接連很多首詞，成為一組詞。

而歐陽修是少數可以在晚年告老還鄉，享受清閒退休生活的士大夫。當年賀知章《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可羨煞無數宦海浮沉的士大夫！

在寫這組詞前，歐陽修寫了西湖念語

昔者王子猷之愛竹，造門不問於主人，陶淵明之臥輿，遇酒便留於道士。況西湖之勝概，擅東潁之佳名。雖美景良辰，固多於高會。而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並遊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鳴蛙暫聽，安問屬官而屬私。曲水臨流，自可一觴而一詠。至歡然而會意，亦傍若於無人。乃知偶來常勝於特來，前言可信。所有雖非於己有，其得已多。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

這段西湖念語置於《采桑子》之前，類似序的作用，用以說明十首《采桑子》的由來。所謂「念語」，是北宋流行的一種頌歌形式，有讚美稱頌之意。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對於西湖的景色，歐陽修愛不釋手，「清風明月，幸屬於閒人」一句，更隱含一種以凡夫俗子欣賞風景之美的喜悅，透露出歐陽修澹泊名利以及嚮往美景的心理；換句話說，只有以超越功利的自由心態，才能貼近自然，進而領略到自然之美；

第二，所謂的美景良辰，並非特意去求得的，而是「偶來勝於特來」，「乘興有時而獨往」，說明了一種興之所至，不求任何目的而往，則所意會者更勝於特意求之；

第三，「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可見《采桑子》應非新作，而是歸隱穎州西湖寫的。

第四，「敢陳薄伎，聊佐清歡。」是對於節氣的景色有一種賞愛的敏銳情感，同時也有一種與別人共同驗賞的豪興。

陶淵明《時運》：「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欣慨交心是指高興跟感慨摻雜在心裡，例如朋友久別重逢，歡聚飲宴很開心，但是心中有著飲宴完後要分別的哀愁；出去玩看到美好的景色，卻也默默感嘆好景不常、人生易逝，這些都是欣慨交心。歐陽修寫這十首《采桑子》也是欣慨交心，雖然帶著感傷或憂愁的心情，但是卻能夠以賞愛的態度，將憂愁化解，這正是歐詞跌宕之姿的最佳表現。（跌宕：形容詞句運用的變化起伏或語言音調的抑揚頓挫。）

穎州西湖一景

《采桑子》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ㄌㄨㄥˊ），雙燕歸來細雨中。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

前面我們看了那麼多詞人為了花落而悲恨不已，例如李後主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但這裡卻說群花凋落後的西湖美景是那麼的好，這正是宦海浮沉一生後的人生體悟。
「狼籍殘紅」，形容花凋落到地上的景象。

「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飛絮濛濛」，飄飛的柳絮。「濛」，形容柳絮極多。
「垂柳闌干盡日風」，欄杆邊的垂楊柳，在風中整日搖曳。

通過落花、飛絮、垂柳等外在景物，描繪出一幅清疏淡遠的暮春景象。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
「笙歌散盡遊人去」，寫出過去湖上遊樂的盛況；
「始覺春空」，「始覺」是頓悟之辭，這兩句是從繁華喧鬧消失後清醒過來的感覺，繁華喧鬧消失，若有所失的空虛。

「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簾櫳」，竹簾與窗戶。
這兩句寫室內的情景，拉起窗簾，只見雙燕從濛濛細雨中歸來。

這首詞通篇寫景，不帶明顯的主觀感情色彩，卻從字裏行間隱約顯露出作者的曠達胸懷和恬淡心境。礙於篇幅，其餘九首附於文末給大家欣賞。

《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本詞寫離別的哀痛。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尊前」，酒席上。
「擬」，準備、打算。
「歸期」，回來的日期。宋朝文官三年一任，而且通常不會派回原來任官的地方。「尊前擬把歸期說」是以歐陽修的角度來看，打算把回來的日子跟女子說。還沒開口講的時候，就已經看到眼前的女子開始哽咽了。因為歸期真的沒辦法很明確地跟妳說，真的說了一個日期，女子也知道他在騙她。可知兩個人當下情感的糾結，隨著離別的時間越近，雙手就握得更緊！

為什麼人生會如此難分難捨呢？因為「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人生本來就是執著於一份情感，這離恨跟外在的風與明月是沒有關係的。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
「闋」，曲調名。離別的歌就不要再彈唱了，唱一首離別的歌，就能讓離別的人肝腸寸斷。

如同他老師晏殊一樣，歐陽修也提出了化解這離恨的方法。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或許要把洛陽城的名花都看遍，我才能瀟灑地跟春天道別吧。
明明是有春歸的惆悵與離別的哀傷，而歐陽修卻偏偏要在惆悵與哀傷中作樂，不僅要把「洛陽花」完全「看盡」，表現了一種遣玩的意興，而且他所用的「直須」和「始共」等口吻也極為豪宕有力。然而「洛陽花」卻畢竟有「盡」，「東風」也畢竟要「別」，因此豪宕之中又實隱含了沉重的悲慨。所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論及歐詞此數句時，乃謂其「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人生要珍惜把握很多的感情，才能在感情不再時，不會感傷！
人生要享受很多很多的美好，才能在美好離去時，沒有憾恨！

參考書目：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

以下附上其他九首《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