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歲男性,前天坐SOS專機回來,護理站打電話請我們去看看能不能接…」
急性主動脈剝離,這個疾病像是洪水猛獸,一旦發生就跟時間開始賽跑,每過一個小時,死亡率即增加百分之一,即使在台灣,應該有一半以上的醫院沒辦法動刀,二十四小時內的死亡率高達三成。
這個病人在中國參加活動時突然昏倒,幸運的是在大城市,在當地醫院緊急動了手術。主動脈剝離併發右半邊腦受損,加上手術時大量出血,術後整整昏迷了一個月,然後奇蹟似地醒來了,稍微穩定之後趕緊搭了專機回來。
當右半邊腦受損,左半邊身體的主控權就被剝奪了,術後在加護病房臥床一個月更是雪上加霜,肌肉的萎縮讓右半邊身體也沒辦法代償日常的活動。對他來說,直接面對的衝擊是,必須在床上大小便;開始像孩子一樣讓人餵飯;還有因為整天坐在床上,開始感覺腰酸背痛。
因為適當的醫療搶救讓他奇蹟似的醒來,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要面對的是他連怎麼坐、怎麼翻身都忘記了;要面對的是必須像嬰兒一樣重新學習日常的動作功能,然而,他笨拙的動作大家不會像看嬰兒一樣覺得可愛。
從他入院就是住單人房,從女兒太太不經意講著流利的英文對話,我想過去應該是個在職場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吧?儘管過去的光榮,只是讓目前的挫敗更加難以理解。
我打起精神走近,彎下腰跟他自我介紹,試著讓他感覺在過去商場上熟悉的尊重:「王先生您好,我是心臟重建中心的治療長,來看看您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他吃力地握住我伸出的手說:「幸會!」,在這個狀態下,他仍然維持著文質彬彬的風度。
「我現在變得很笨,手也笨、腳也笨,連講話都不清楚,你能不能先讓我可以離開床到浴室去上廁所?在床上我排不出來...」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沒關係,接下來我們會跟你一起,還有一段辛苦的長路要走…」,然後盡力地不去意會他眼底的無奈。
離開病房的時候,王太太跟著我走出來,像大部分的家屬一樣,困惑於原因,焦急地想知道預後,在現在,思索著過去與未來,終於在三個時空象限中迷失方向。
她說:「今天妳來是我這陣子看到他講最多話最清楚的一次,他現在的腦就像是呈現一種fuzzy的狀態,時好時壞,我們常常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刻意專心地聽著,假裝沒看到在她臉上滑下的淚水。心裡想的是:「Fuzzy也好,那麼這些挫敗的、羞憤的、無助的、懊惱的知覺也就不那麼清楚了吧?」
發作急性主動脈剝離的病人裡,有一部分沒能撐到手術修復,有一部分幸運地醒來了,兩種結果導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會不會睡著比醒來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