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這個下午，人間各種親情大戲，都在小小的治療室上演。

剛開始在對抗心衰竭的媽媽

心房震顫合併心室快速反應，量到的收縮壓沒超過90，正處在血壓低-疲倦感-不想動-腸胃蠕動不良-沒有食慾-睡不著-整天只想躺的惡性循環裡掙扎，加上胃食道逆流，一邊治療一邊扶著胃打嗝，彷彿在這個惡性循環裡加上沙包，一直墜落。

唯一的女兒心裡焦急，急匆匆地唸著：

「她都會自己挑藥吃，有些藥沒有不舒服他就不吃了」

「妳吃不下，至少要吃營養的，肉類蛋白質什麼的⋯⋯」

「妳每天都躺著，不運動怎麼會好⋯⋯」

病人應該是聽很多次，眼睛閉起來，無言抗議

嗯⋯⋯邏輯合理，我心想

我摟著病人的肩，輕輕拍（我猜這個動作她女兒做不出來，我對我媽也做不出來）:

「我跟妳說，胃食道逆流我剛好很熟XD，以前我也是胃痛才吃胃藥，後來我聽醫生的話，不管痛不痛都每天吃一顆，只過了一兩個禮拜就有明顯改善耶！」「妳聽話，乖乖吃一個禮拜，如果沒有比較好，下禮拜來我再陪妳想辦法！」

病人終於張開眼睛，說：「我以前吃過另外一種胃藥叫泰克胃通比較好吃，可不可以改吃那種⋯⋯」

「我知道！我也是吃那種，甜甜的⋯⋯」

我使出渾身解數終讓她連續踩了腳踏車20分鐘，末了她說：

「下次我不舒服你們不要叫我女兒來，她很容易緊張，而且她還要顧自己的小孩，很辛苦的⋯⋯」

心臟手術後的媽媽

專職的家庭主婦。從苗栗鄉下來，家中務農，從那個不用買菜，去田裡摘就有、每一餐要吃滿滿白飯的勞力密集、盛產的時候每一餐都是同一種水果的世界而來。那個世界理所當然的飲食，在我們眼中看來卻是來自外星的匪夷所思，血糖失控是可預見的結果，上次還因為高到血糖機測不出來送了急診。

今天一來的時候心跳就130，飯後已經超過兩小時血糖還在220，比這些數值更高的，是她跟主要照顧的長子口角的分貝。

長子心裡焦急，急匆匆地說：「你是不是最近都在吃芒果？！不是叫妳不要吃那麼多嗎？」

母：「我中午只吃了一小碗冬粉．．．」

治療師夾在兩人之間，試圖問出打胰島素的時間和劑量．．．

子：「重點不是冬粉！你加了很多醬，而且還吃了芒果，不是叫你不要把芒果吃完嗎？？！」

母：「我最好不吃不喝，血糖都不會高！」

最後這一句話是殺手鐧。

空氣突然凍結，媽媽生活了一輩子的世界崩解，墜落在這個必須節制的結界。

先天性心臟病開瓣膜手術的媽媽

從住院時就帶著一個三歲的女兒，大大的眼睛像洋娃娃，在沈重的白色巨塔裡美好的格格不入。

媽媽做治療的時候，小孩子坐不住，老是蹦蹦跳跳，媽媽擔心他撞到別人、碰壞什麼，一直在跑步機上焦急地回望。

但焦慮不屬於小孩，是大人才長出來保護自己的情緒。

我把小女孩叫到身邊:

「你看馬麻在跑步機上是不是很帥？」

（點頭）

「你也想到跑步機上站一站嗎？」

『想～』

「你乖乖站在我旁邊，不要亂跑，等一下跑步機停下來就讓你站上去五秒鐘好不好？」

『好～』

於是我今天收藏了一個十分鐘的洋娃娃，和媽媽穩定的心跳呼吸

每個媽媽心裡都有一個小女孩，那個被小心收藏；會跟大人撒嬌、被情人呵護；總是自由自在、大步向前的靈魂。

這個下午，治療師們因為這些小女孩，真是累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