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武俠小說鼻祖之《水滸傳》(七) /梁哈金
談《水滸傳》的這個系列,進入最後一篇:排行榜第一名,突然沒啥興致寫了。
我的第一名,小時是燕青,高中是晁蓋。
喜歡燕青是很自然的事--長得帥,武功好,造型佳,會摔跤,還是李逵的剋星。個性討喜,把李師師迷得不要不要的。最後自己飄然離去,超拔秀逸之透的。誰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只是你長大之後,就會比較喜歡能改變世界的人。燕青促成了朝廷招安梁山泊,瓦解了這個豪俠的樂園,畢竟讓人心存疙瘩。而「放下」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執著的夠大,所以放下時也高超,燕青本就一無所執,飄然離去,缺乏落差感,感覺就沒那麼偉大了。他終究是個長得比較帥、武功比較好的小僕,沒有一匡天下之志。其英雄之氣,在我逐漸老化的眸子中,日益斑駁。
高中轉而喜歡晁蓋,是因為「托塔天王」的綽號,讓他看起來力拔山河兮氣蓋世,令人仰慕。而且那時總覺得,如果晁蓋沒死,由他來帶領梁山,搞不好就不會讓宋江投降朝廷了。
晁蓋是帶著恨意去世的。他被史文恭的毒箭射死,臨死前交代,誰幫他報仇,誰就是繼任的梁山泊寨主。諷刺的是,幹掉史文恭的,是盧俊義,而不是眾望所歸的宋江。一來缺乏群眾基礎,二來盧俊義也孬,於是終究是宋江上位。
有人就說啦,晁蓋其實是不想要讓宋江上位的。我覺得很有道理。老大死了,小弟們肯定會為他復仇,他根本不用留下這種遺囑來選拔新老大。宋江是他多年的好兄弟,他甚至可以叫他一定要幫自己報仇。不這麼做,純粹就是不想要宋江上位。
也許他從小跟宋江一起長大,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吧。晁蓋跟宋江的相處,真的沒有那種童年好友的親密感。你只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客氣和距離。
但晁蓋自己的層次也真的是有夠低。他之所以會中箭,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都在山寨裡發施號令讓別人去打仗流血,過意不去。而且大概覺得宋江越來越得人心,自己不親征去立一點戰功回來,兄弟們會越來越不服。
大格局的領袖不是這樣想事情的。「君子勞心,小人勞力」,領袖要做的,是確認方向、策略,然後交給下面的人各司其職,去把事情做好。《人物志》說「主德者,總達眾材而不以事自任」,一個領袖,他都懂,但他不需要親自去做,因為他是首腦,必須坐在那個位子上,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只要他事事瞧得準,下面的人就會幫他神化,地位就會越來越高,焉用親征?
晁蓋畢竟就是個「保正」,也就是個「村長」,連「官」都不是的小吏。他所懂的天下,就是一個村、一個縣;他所知道的管理方式,就是老大要夠威,小弟才會服。他就只是個小吏的格局,跟宋江一樣。
所以晁蓋的死,是死在自己格局太小。你長大了,懂的事情多了,就再也不會喜歡他了。
你甚至,也很難喜歡《水滸傳》了。
水滸是甚麼意思呢?出自《詩經.大雅.緜》: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
是在說,周族原本在貧瘠的黃土高原上,後來先祖周太王亶父率領族人,沿著水濱,遷徙到了岐山下的周原,那裡土地肥沃,又沒有外族入侵,於是逐漸壯大。最終推翻商朝,建立了周朝。
所以《水滸傳》之取名,其實是有意思的:梁山,就是周原,就是革命的根據地,就是要推翻宋朝。
施耐庵是元末明初的人,他寫作本書,原本就有這種寄望。然而,朱元璋確實是推翻了元朝,但宋江終究還是投降了宋朝。
水滸只是一場夢。一個作者留下的、最初創意無法實現的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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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評論家陶傑說,中國人有「小農DNA」。就是小農的世界,只有自己面前這畝地,他連隔壁的山都沒出去過。所以這種民族性極度的自私、封閉、自掃門前雪,使得掌權者世世代代有機可乘,鼓勵你告密,就會給你好處,讓你們自相殘殺,掌權者高居其上,永遠控制人民。所以他們沒有集體的觀念,只懂得自私自利。
這是陶傑的看法。雖然我覺得一下子提高到「DNA」的層級有點太嚴重,但心裡還是頗為贊同(俺是馬來西亞人,俺老師說以前馬來西亞的幫會就是喜歡內鬥、互相出賣,所以永遠無法團結,才會在馬來西亞逐漸失勢。一模一個樣。)一般老百姓如此,官員們並不這樣,他們的層級高一些,除了小農DNA,還有「家奴DNA」。
這個就真的是DNA了。中國古代所謂的「三公九卿」,都是從家臣衍伸出來的。冢宰原本是幫王室管殺牛祭祖的,後來就成了宰相;光祿勳原本是王室的門房,後來成為守衛宮廷的侍衛;太僕原本是王的車夫,後來就負責馬政與國家的武裝;大鴻臚原本是王的傳話人,後來就成了外交官……我們的「官」,原本就是幫王室做事的家臣。
「家天下」的觀念越深植人心,皇帝的權威越來越大,臣下的地位就越來越低。做官不再是為了為百姓謀福利、或是心中有甚麼高遠的理想要實現,而是要功名利祿、幫皇帝打理天下。久而久之,家臣就變家奴了。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父的宰制性越來越強,人子的尊嚴越來越低。一代比一代奴性堅強,終於成為基因。皇帝宰制大官,大官宰制小官,小官宰制小吏。整個社會一層一層地奴下去,根本無可脫逃。
晁蓋和宋江都是小吏出身,甚至魯智深、武松、戴宗、林沖一眾英雄好漢,都是小吏出身。所以宋江說要投降,真正反對到底的,一個也沒有。DNA決定一切。
他們造反,只是「官逼民反」,一旦官不逼,他們就不反了,因為他們的身體有一種本能,會讓他們投降、服從。
Bill Burr說,邪惡也是有玻璃天花板的。而《水滸傳》還給天花板加蓋──讓九天玄女來告訴他們,要「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DNA還不夠,還要加上「神的旨意」,你要水滸英雄們怎麼擺脫奴性呢?
你要中國人怎麼擺脫奴性呢?
就算到了現代的「民主」社會,華人的心中,還是希望能夠出現一個皇帝、一個聖君,來「管好」這個社會。
政治人物的個人崇拜、領袖的個人崇拜,從來都沒消失過。大家就想要這個明主出現,跟他跪拜,大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以為為甚麼宮廷劇會那麼受歡迎?你以為為甚麼很多中國人老說,沒有共產黨,中國現在不會這麼富強?而不會思考,如果沒有共產黨,中國可能會更好。十倍百倍的好?
你以為為甚麼「兩岸一家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這些,可以讓那麼多人買單?
(「炎黃子孫」這個詞根本怪異之極,因為黃帝是幹掉炎帝、並奪取他的領土啊。講得好像炎帝是黃帝的老婆一樣,「炎」還排在「黃」前面哩。)
台灣已經脫離極權統治三十年了,到現在還有人講選總統是「爭大位」。每次聽到這種說法,我就雞皮疙瘩掉滿地。
我們的社會真的沒有擺脫奴性。至少有大部分的人還沒有。
我們是自由社會的知識份子,我們需要新的世界觀、新的哲學思想、新的制度去改變世界。是由人民共同來改變,「政府官員」只是公僕。
而不是盼個聖君,去取代現有的「昏君」。更不是因為甚麼自古以來的甚麼神聖的原因,去回歸甚麼神聖的甚麼。
不然,就算打敗了誰、推翻了誰、回歸了誰,其實也只是製造重複的歷史循環,不斷地複製DNA。
口號也只會從「萬歲萬歲萬萬歲」,變成「選總統」而已。
所以,我怎麼還能喜歡《水滸傳》呢?面對奴性的無奈,你真的需要有人告訴你,可以怎樣解決,而不是告訴你,這一切都是老天註定好的,你好好忠君報國,死了之後就可以回去繼續當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
至少,給我們一個作家,重寫一下《水滸傳》,讓宋江推翻宋朝,建立……宋朝。(笑)就算建立沒幾年就讓金人滅了、趙家復辟也好。要讓這本書名副其實啊。
施耐庵留下了這麼蹊蹺的書名,難道沒人發現哪裡不對嗎?
他是不是在告訴你,我當初是要寫造反成功的,沒想到朱元璋不喜歡,我只好寫成投降了?後世君子若發現書名不對頭,請幫我撥亂反正?
六百多年了,真的沒有人要重掰這部小說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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