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蒲甘的黃昏,擁有世界最美落日的稱號。在蒲甘的日子,我們幾乎每天都去一個適合看日落的景點,看著一座座佛塔在昏黃的微醺中入眠,也代表著我們一天疲憊的行程終將走到了尾聲,心中滿是平靜與祥和。
旅程的最後一天。拿著身上僅剩的兩萬多緬幣,在機場買了本書、拖著削瘦的行李、坐上回台 班機。身在十多公里的上空,耳中卻只不住的悶鳴與陣痛,像長了一層翳,揮之不去。我張開嘴, 想平衡氣壓,卻只留下一幅吃驚的肖像,越去理會,越覺自己像坨抽象到不行的緬文,မင္ဂလာပါ、ေက်းဇူးတင္ပါတယ,線條游移、蜷曲成一張張孟克的吶喊。
飛機抬升的速度很快,艙外的緬甸舊都,被太陽曬得很耀眼,仰光河就像鑲了無數串的寶石,閃著耀光 ; 房舍小小的、擠擠的,像一塊樂高被大卸八塊,再混亂放置,在房價比台北高的仰光,在大多數勞工每天只賺得 1 美元的底層社會,或許,這種櫛比鱗次的「違章」是維繫人民生活血脈必要的臍帶。
緬甸人生活困苦,但總是甘之如飴、笑口常開。(@仰光翁山市場)
雖然生活得咬著牙苦撐,但在緬甸,治安好到沒話說,在這純樸的庶民社會,你會感受他們單純到無以復加:你對著他們笑,他們也會回你燦笑 ; 你用破破的緬語說著「你好」,他們也會殷情地回應著你 ; 當他們沒錢找你時,會把皮夾翻出,內襯躺著皺巴巴地五六張小額紙鈔,他們拉著不好意思的笑容,在我看來卻是滿滿的真誠 ; 他們會睡在躺椅上,商品就直接橫躺在一旁,儼然是間誠實商店。這裡,就像老師所說:很像早期純樸的台灣社會。
虔誠的佛教聖地「蒲甘」,擁2,237座(可能還更多)高矮大小不等的佛塔,也讓緬甸被稱為萬塔之國。
坐在巴士上,時而顛頗、時而舒適,從大城市「曼德勒」移動到小農村「蒲甘」只消三到四小時的車程,這裏是讓緬甸被譽為萬塔之國的最大功臣,坐擁2,237座(可能還更多)高矮大小不等的佛塔,這些恆河沙數的佛塔,彷彿一顆顆嬌豔的金莎巧克力,鼓著清晨的金光,向我們招手。翻開史書,蒲甘這塊寶地,在一千多年前是叱吒風雲的蒲甘王國,國境綿延,直達泰國的清邁地區,當時昌盛的帝國就定都在蒲甘這塊黃土地上,最終,於13世紀末滅在元朝之手。
從曼德勒到蒲甘,會經過玉佛寺,整座佛塔都是玉打造成的。
牛拉著車、緬人騎著機車、公車疾駛而過,揚起陣陣黃土,這是我們到緬甸後的日常。除了大城市外,緬甸有許多道路尚未鋪上柏油,所以,空氣常常是泛黃一片。像阿公阿嬤收在衣櫃的老照片,用黃澄澄的色調,寫滿有溫度的故事,這層揚起的黃沙,也像是遮掩在五官精緻女性身上的一層薄薄的紗,再綴點向晚時漸漸打開的路燈,像玉石項鍊般串成一條醉人入夢的銀河,將蒲甘變得更為神秘、更為動人。
「回到當下、拋去雜想,與自己同在。」這至始至終都是我們一生最難達到的境界之一。
清晨的光線透過綠葉,悄悄地滑到佛塔的台階上,「俐落地脱去鞋襪吧!」我喊道,這是基本禮儀,親自用雙腳踩踏這片樂土,才是真真實實的。你的腳會開始對「溫度」與「觸覺」敏感,有時腳下是冰冷光滑的磁磚、有時是溫暖的絨布地毯,但有時,卻是紅土砂石,踩下的每分每秒,礫石壓在腳下的刺痛感,總會不斷提醒著我們:回到當下、拋去雜想,與自己同在。
這就是正念,真真確確的正念,我曾在安靜得「連一根針掉下去都能清楚聽見」的家裡打坐,我也曾受老師指導,在空曠的教室中,將自己做成一棵菩提,卻沒辦法像此時此刻,踩踏在佛塔台階上那般的專注,可能是這裡不是自己慣常的舒適圈,所以每走一步都極為小心、極為凝神 ; 也可能是這裡存有佛國特別的磁場,讓人感到絕佳安心、絕佳清淨,好像萬事萬物的流轉已與自己了無牽連、好像可以就這樣坐在佛像前半天、一天,給自己疲倦的軀體做個深度的保養、給自己不斷操勞的眼球、心臟、軀幹吸足能量,以應付下一次的啟動。
如果我是小男孩,我真沒這麼大勇氣把自己的創作攤到陽光底下,更何況是拿出來販售。
「姊姊漂亮、哥哥漂亮!」一個約莫6、7歲的小男孩,拿著一套套明信片,「一千、一千!」用著稚嫩嗓音,說著不標準的中文,「諂媚」著遊客。我被他手上的明信片給吸引了!不同以往都是以風景美照為主題,男孩手上的明信片多了一點樸實、一點創意、一點趣味,是他自己繪製的圖畫!身為藝術與造形設計學系的學生,連我現在都不太敢將自己的作品搬上檯面,更不用說公開販售了,但我眼前這個毛頭小子,卻勇敢地走到各國遊客面前,操演著彆扭的外語、面對許多冷眼的拒絕,卻還是燦爛地笑著,讓我由衷的敬佩。
我總覺得,緬甸人是圓滑的,在公車上會像泥鰍一般從車頭咻地滑到車尾 ; 衣著也是滑的,緊貼著軀體線條流瀉而下 ; 連字都是滑的,好多的弧形垂釣啊!一橫一豎都長出了曲線,擺動著婀娜的豐姿。就連我,也是滑的!滑過了仰光大金寺的大理石地板,滑過曼德勒山陡峭的手扶梯,滑過蒲甘的觀景瞭望台,轉動望遠鏡的聲音唧唧乖乖的,如同閱兵,宣示著我的存在,我滑進了小舟,茵萊湖上的海鷗陣著臂膀,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一望無際、蔚藍的天空消化了白雲,讓我們變得更渺小、更像一隻隻單薄的橈足動物。
我們用了15天,滑過緬甸一圈,飛機上,耳中的悶鳴越發響亮,就像回家的號角,就像成年的儀式,就像夢醒時分的鬧鐘,在一暝一寐間,浮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