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近了,就會無緣無故地想騎長距離爬坡,因此前幾個禮拜就去參加「建大武嶺盃自行車大會師」。出發地點在國道6號埔里交流道下平面道路,經過台灣這個島的中心點,沿著眉溪河谷的埔霧公路,一面遠眺霧社水庫、能高、南華與奇萊山等,一面爬上海拔三千兩百七十五公尺的武嶺,這會是一趟相當痛快的行程。出發前一天抵達埔里,還沒天亮就到了計時起點,一個車道寬的鐵架拱門,聽著華格納的
《女武神的騎行》,一邊等著檢錄與放行,心慢慢沉澱下來。秋天已到。
●長距離爬坡者
這是第七次參加爬武嶺的挑戰活動,三次東進,其他四次是西進武嶺。上一次東進武嶺是二○一七年十月下旬,台灣自行車登山王挑戰KOM,不論東進或西進,爬上武嶺已經事隔近一年。這之間,各種丘陵公路、平路計時、短坡衝刺的挑戰,只要能空出時間,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去參加。不過去年KOM之後想法有一些改變,暫時不參與任何長程爬坡挑戰。除了自己一個人練騎之外,主要跟著車隊團騎,重新拾起在集團中騎車的感覺。
西進武嶺,過去我騎了幾次,時間上都無辦法短於三小時半,屬於極普通的爬坡者,所以無法說什麼大話,也不想說什麼。若要問我感想的話,就是爬坡挑戰的活動越來越盛大,有些有幸能登上國際媒體,讓世界各地的朋友認識到「台灣原來不是一片平坦的小島喔」,有些活動則過於嘈雜,也有些表演節目、紀念衫或紀念贈品。最後長官上台與冠軍合照,讓我覺得多餘的事情實在太多。若說這是個休閒娛樂,又不能讓不騎車的親友開心參與,不喜歡還好,至少不要討厭吧!看到家裡爆滿的衣櫃,我總是感到厭煩。這細節的某一部分彷彿是一場政治造勢,這是讓我停止參加爬坡挑戰的原因。
●簡單沒有裝飾
目前為止,我參加的比賽中,印象最深刻的是美國西雅圖公園繞圈賽。這限時半小時的繞圈賽,在夏季的每個星期四下午到傍晚,於華盛頓湖的Seward Park公園封路舉行。場地交管與裁判只有一個工作人員,開著小貨車把進出公園的路都圍起來。當地居民也都知道這段時間不能把車停進公園賽道內,雖然還是有幾輛停在路邊的轎車,但不影響繞圈賽進行。只要帶著公路車,繳二十塊美金的報名費,沒有固定繳年費取得年度號碼布的,都可以當場用五塊租一個號碼布。當然沒有紀念衫,我拿到一塊看起來洗很多次,印著黑色數字的號碼布,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今天很熱(大概攝氏二十四度),祝大家享受比賽。」然後出發,我躲在三十幾人的集團裡,輪車加速,突圍攻擊(最後一圈鐘響 ),拚了命踩踏板上坡,衝過終點,癱坐在草地上,吸一口剩半瓶的水壺,和一個剛剛一同合作突圍輪車的車手告別。
西進武嶺、東進武嶺的各個挑戰賽都很棒,以後有安排好時間,我都會參加,一次又一次的往上爬。然而,我認為在華盛頓湖邊公園那種簡單而沒有裝飾的單車賽,才是業餘俱樂部車手的根本,我想我們不可以忘記這樣的原點。只要有確實的路線、正確的計時、主辦單位的盡心安排,就已經夠格成為單車比賽了。
武嶺大會師難度極高,放行後一路非常快速,到人止關,我落在主集團的最後面,已經沒有餘裕跟上,只好放慢迴轉,降低功率。爬坡一路上不時聽到「山頂有火鍋喔!」儘管全身痛苦哀嚎,尤其是下背肌肉,鍊條也已掛在後飛輪的最輕齒,但也只得硬著頭皮重踩,所謂流暢迴轉只能用想像的。長距離爬坡以後還要再紮實地多鍛鍊。最後兩公里,接下車隊所支援的保暖衣物,讓他們站在天堂路邊多等一個小時,我感到非常慚愧。通過終點後:「火鍋呢?」山頂帳篷的工作人員,看我腳步蹣跚地經過,遞上一杯熱薑茶。
不管紀錄怎麼樣,爬完海拔三千兩百七十五公尺的武嶺後,啜飲滿口溫暖的熱飲,應該以「至高無上的幸福」來表達。雖然實際上山頂沒有火鍋,我也確實被想像中的武嶺火鍋鼓舞著,所以最後三公里我好像一面小聲嘀咕著:「火鍋、火鍋」,一面踏著似的。有時候,為了討個溫暖,而不得不爬上讓我羞愧又漫長的三千七百二十五公尺,這條件實在殘酷,有時候又覺得好像是非常公平的交易。(註)
某些東西是不會存在於學校教室裡的
回到二○一八年八月份所舉辦的
全國自由車少年公路錦標賽,不在山頂,而在南台灣屏東,分別為少男、少女各有十三歲與十五歲組。環形一圈九公里多的路線,在賽嘉三地門,可以一面遠眺北大武山,一面跟著集團以每小時四十公里以上速度在沿山公路飆風,感覺是一場刺激又有趣的賽程。當地居民與特地來觀看的觀眾,可以隨意在路邊某個地方,於烈日下冒著汗,對著瓶口喝水,滑著手機螢幕,
突然集團像一陣風來去,如果第一圈看不懂,也沒關係,還有下一圈,這很像愛情,不是嗎?或許還有不少大人,不鼓勵、不支持甚至堅決反對少年從事某項運動,那又為什麼在這麼嚴苛的條件下,仍有許多少年打從心底喜歡這項運動,大人們難道不覺得詭異而感到好奇嗎?我只知道
某些東西是不會存在於學校教室裡的,還是大人的好奇心已經失去了呢?非常抱歉今天就到此為止,我要去準備崁頭山爬山賽了,儘管是沒有裝飾的比賽,還是要紮實鍛鍊啊!這就是單車運動。下次要吃火鍋我會記得自理。嗯,一點都不怕麻煩。
●深秋的武嶺
深秋,不斷有著微細但明確的聲音在我心底,這是單車天堂「武嶺」的召喚!
二○一四年即將於十一月舉辦第三屆的KOM臺灣自行車登山王挑戰,提高了獎金誘因吸引各國獎金獵人參賽。打開電腦看著WKO軟體紀錄著我那蒼弱可笑的功率體重比,切換畫面又在FB看到車友硬八天再戰武嶺登山王的熱血留言。
「報名吧!」一面握著滑鼠,一面處理著工作。爬坡是我最不擅長的項目,規劃的訓練課表也都針對這項「弱點」特別加強。不斷做著自己不擅長的事情,還不厭其煩的堅持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應該內心就是很喜歡爬坡吧! 總之,只要能繼續騎車,就繼續以爬坡來跟自己的肉體決一勝負。挑戰自己的弱點,這不是一趟輕鬆的旅程。
當目的不在於找到「那座山」,也無關輸贏,而是在追尋「往那座山的旅程」,或許,這才是一場比賽的意義。
●公路車手的旅程
從阿里山賽坐車回家的途中,一路上看到數個把公路車固定在汽車頂上正要回家的車友。停駐山腳下的便利超商,因為參賽久了,總是看到熟悉的面孔。精瘦輕巧的身體,雖然精疲力竭地騎了兩到三個多小時,臉上都展現出內心愉悅的心情,全身散發出精力充沛還可以再騎一趟的精神。參加過初秋阿里山賽後,現正各自回家,回到各自的日常生活。然後為了下一次的聯賽第七站玉山塔塔加,分別在各自「心中的那座山」和日常一樣地繼續練習。不是為了高額報酬與榮譽,這樣的人生,在旁人看來或許是沒甚麼意義的;然而,荷蘭作家Tim Krabbé
《De Renner(The Rider)》書中描述一位車手眼中所看到:在路旁看注視著我(單車選手)的遊客與路人「他們虛空的生活, 真令我大吃一驚……」
對我最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到,但是心可以感覺到的。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是只能透過效率差的行為才能獲得,這是村上春樹在二○○六年參賽完鐵人賽後的分享。當目的不在於找到「那座山」,也無關輸贏,而是在追尋「往那座山的旅程」,或許,這才是一場比賽的意義。
註:此段文依據
村上春樹〈長跑者的啤酒〉仿作。不過,我想在攝氏十度氣溫完騎武嶺,應該沒有多少人會想喝冰透的啤酒,至少我不想喝,未滿十八歲的少年也不可以喝。
公路車小馬 著/聯合文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