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我嗎?」「愛。」「有多愛?」「愛到想把你的手砍下來」這是我在電影院看本片時心中突然冒出的一組對白,跟電視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當我在電影院看完,電影裡的手就一直停留在我腦海中《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裡出現的「手」讓我,讓我深深留下深刻印象,幾乎是穿過頭骨,穿過腦膜,在大腦上留下烙印。
電影開始,車輛在大雪中行走,似乎是又一個日常《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就這樣無預警的進入的電影角色的日常,老人沈睡著,年輕男人開著車,車子在朦朧的風雪中切出道路,到了工作地點,兩個人走到屋子裡,家屬等待著他們,而一個女人沈睡在那裡。年輕男人與老人一邊準備工作,老人告訴年輕男人,從身體狀況看來,眼前這個人是燒炭而死的,年輕男人則感嘆這麼美的女孩子居然想不開,實在是非常可惜,而老人則問他「要不要試試看?」年輕男人遲疑了下後答應,他開始照著看過數次的流程,要替女人擦拭身體,然而擦拭到最後,他突然面有難色的向老人耳語:「她有那個……」、「那個?」、「就是……那個。」兩人的竊竊私語被家屬聽到,而老人明顯不明白年輕男人的意思,便接手過工作,他將手深入女人衣服裡,等到他意會到年輕男人的意思,他慎重的轉向家屬:「那個……」他提出他的疑問,而家屬澄清了他的疑問。
原來眼前的她是他。
這是這部電影的開始,也是這部電影的主題,關於「真相」,這個真相藉由「性」與「死」來呈現,而連接「性」與「死」的,是電影裡的「手」,電影巧妙的抓住了這個極為日常的身體部件使其不再是電影裡的配角,而是電影裡的主角,這是飾演主角小林大悟的本木雅弘的功勞,還是拍粉紅色電影能手的瀧田洋二郎的功勞呢?無論如何,在電影裡頭我們可以看到手的重要性,演奏大提琴的接觸死者的是手、放生章魚與讓章魚死去的是手、將食物放入口中的是手、撫摸著妻子的是手、握著石頭的也是手、當家鄉老婆婆去世時,打開火葬開關的老者,用的也是手……如果說久石讓的音樂總是走在影像之前替尚未看到的觀眾提示當前的境況,那麼手就是伴隨此境況舞動的舞者,觀眾不只用聽的聽到真相,比如音樂告訴我們當前的景況如何、也不只用看的看到真相,比如因拋棄主角多年,被主角遺忘的父親長相,更是透過影音訴諸一種電影不能帶給觀眾的感覺,來揭露真相,那是觸覺。
從觸覺切入,我們就可以理解《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結構之嚴謹了,因為電影開頭由一具俊美男屍帶出家人對其生命安排的爭論及諒解,而這個是藉由入殮師觸碰到其性器方才引發,觸碰是一個多麼日常的舉動,然而卻又是一個多麼具有規定性的舉動,你可以從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觸碰及被觸碰者的反應看出這兩人的關係,那是個體與個體間界線的分明,正如死與生在本片界線的分明一樣,家屬之所以需要請入殮師來處理屍體,是因為雙重性的隔閡,即死與生的隔閡,另一方面是個體與個體間的隔閡,家屬對死者的不理解是在本片重複出現的情節,而這意謂著死者是抱著孤獨的心情死去的,這種孤獨比死亡更接近死亡,因為人死後即無感,然而活著孤獨你能聽到的只有回音,因為聲音傳不出去,便只能一再盤旋於日漸腐敗的軀殼,自我認同為女性的男孩是這樣、死在家裡已久才被發現的老太太是這樣、與丈夫隔閡已久的太太是這樣、與不良少年做伙的少女是這樣、死時猶抱少女心的婆婆是這樣、無法被兒子理解為何要堅守澡堂的婆婆是這樣……一人在小漁村裡默默死去而不與兒子聯繫的主角父親更是這樣。
如此我們能夠理解為何具有「觸碰性器」這個情節的案件會擺在故事開頭,因為性欲作為一種隱晦的慾望存在,明示著一種不可說、無法說的壓抑狀態,這種不可說、無法說有著千萬種理由,卻總以一種譬喻的方式在山窮水盡處轉化成別的方式表達,而且只對特定的對象表達,當主角被入殮師這個新工作折騰的越加削瘦與失神,被各式各樣不同對象的慾望給糾纏,而首先讓他作噁的,自然是身體的腐敗,那是生理上的防衛機制,我們生來恐懼死亡及其衍生物,因為那讓我們聯想到自己的死亡,及與死亡伴隨共行的種種無能,主角正是在那時被無能席捲,對於關心自己的妻子,他無法說出自己的困擾,因為他知道世人對入殮師的印象,甚至他自己也不認同這個職業的價值,他被包含自己在內的世人之眼看著。然而這時電影出現奇妙的安排,主角本來只是擁抱妻子,嗅聞她,到後面居然開始脫她的衣服,同時用手指熱切的觸碰她的每一吋肌膚,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在此,對死亡的恐懼已然轉化成強烈的性慾,對於妻子,沒有什麼比此刻的丈夫更為古怪了,而對於觀眾,沒有什麼比這一場戲更令人印象深刻了,我們看到的既是一個好色的男人,也是一個愛家的男人,(這跟那些說愛家然後外遇的男人可不一樣)為了一份家庭需要的工作,他必須隱瞞自己的苦衷,只能藉由觸碰妻子的身體使得自己克服對於死亡的恐懼,那樣的質感、那樣的溫度、那樣的氣味,都將他緊緊拉在人間這邊,兩人間的隔閡仍舊存在,因為此時妻子還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幹了什麼變得這麼疲累又這麼古怪,竟撫摸到低身下去把頭靠在自己腹部,而在此親熱畫面之後畫面便來到兩人熟睡,死亡帶給他的隔閡被性所造成的消除隔閡給暫時擊倒了,這為之後妻子懷孕作了鋪陳,同時也為主角從「兒子」(像兒子依戀母親一樣依戀女主)變成「父親」(成為有孩子的父親,與自己父親站到相同的位置)以及片末作為準父親與父親的再會與理解作了鋪陳。
告子曰:「食色,性也」,另一個與手相關的,除了極其微量的「色」外當然是佔了本片許多篇幅的「食」這兩種作為對於「身體」的追求,很明顯為了某些考量或者全片的氛圍提昇了後者情節的比例,各式各樣的以手進食的動作代表了主角對於死亡的克服以及對於職業的熟練,因為電影是從他看完屍體,對於妻子準備的雞肉嘔吐不止,到與作為老闆的老人有點掙扎「共食」家屬贈予的食串,再到後面,本來要辭職,卻在上樓後接受老闆招待吃了河豚的魚白,同時聽老闆的故事,關於為何會開始做入殮師這個工作,以及之後聖誕節與同事一同吃炸雞(相對於一開始因為工作對作為屍體的雞肉的反感)再到妻子離開後獨自吃火腿配麵包以及自己開車邊吃飯糰來呈現其成長,這樣的觸碰是作為一種轉化性質的觸碰,其與對於樂器的觸碰(演奏大提琴)對於死者的觸碰(入殮)三者可謂三位一體的表現,這三種觸碰逆轉了電影片頭的霉運,關於樂團解散(從男主演奏我們可以發現並非其實力不佳而是時運不濟)以及放生的章魚馬上死在水裡(以使生者死去與後面使生者鮮活的入殮師技藝形成了對比)這種生命的能動性最終昭示著對於生命種種繞不開遺憾的克服,而此克服則藉由作為既是施為者也是感受者的手來傳達,使得《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不只是對日本特定職業的展演,更全面性的觸碰到人生在世的兩難性「我們如何堅強的活著又維持心的柔軟?」電影以樂觀的態度告訴我們總有辦法心心相連,總有辦法理解的,藉由超越宗教的宗教儀式,電影最終完結於主角放下心中那塊大石頭,觸碰著父親的臉,並記起父親的臉,並將圓滑小石頭放近妻子隆起的腹部,兩人坦然相視而笑。
今天的宗教儀式還有這般的神聖嗎?當政治人物齊聚一堂在宗教活動上,他們的心情又是如何呢?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手離他們太遠,即便握過了但仍太遠,因為我們尚未觸碰到他們的屍體,而他們亦明亦暗的心仍然埋藏在他們重重肋骨與重重笑容下。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孔老二如是說。
「被留下來的人是很痛苦的。」
或許真正需要拯救的,是人,是人渴望被觸碰,被他們所愛的人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