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日誌】同志未亡人：面向大海的公寓

睽違五年重訪英國，已經不需要在機場東張西望尋找南下的客運站牌。熱情的碩班同學喬伊特地來為我接機，我們一見面二話不說先來個Ｂ城式的大擁抱 — — 緊緊的，像要把對方塞進心裡，讓人清楚明白擁抱也有級別之分 — — 平時的肩膀輕靠，跟握手一樣只是社交禮儀。

M25 高速公路即使過了尖峰時間依然車多。喬伊一邊開車奔馳，不時抱怨那些佔著快速車道卻慢吞吞的車，一邊連珠炮般更新身邊友人的近況，腦袋還昏昏沉沉的我有點應接不暇。好在這個話題清楚傳進了耳朵：「我朋友尼克的公寓或許可以讓你借住，過幾天一起去看看吧？」

公寓位在距離Ｂ城市中心兩三公里的碼頭旁，名符其實的海景第一排。五樓視野極佳，從客廳大面玻璃窗往外望，可以靜靜欣賞一整片海和一整片天空。晴朗的日子，連近年開始運轉的離岸風機都能用肉眼隱約辨認。寢室面東，在外推陽台上做了落地窗設計，早晨醒來，南岸著名的白崖就這麼映入眼簾，與陽光一同喚醒夢中人。

公寓主人尼克是位六十多歲的紳士，已經退休，長期在外地旅行。這曾經是他與他先生一起生活的地方。先生不幸於兩年前罹癌過世，尼克想為生活尋找新的意義，於是踏上旅途。不過，這間房子實在承載太多兩人的回憶，他不希望破壞原貌，所以一直沒有招租。幾把鑰匙由親朋好友保管，當作大家的度假小屋，長假時可以過來開個 party，順便幫忙整理堆積如山的信件。

在我抵達前幾天，喬伊剛好接到旅行中的尼克電話，電話那頭提起公寓一直空著，也許應該找人來住的事。這代表尼克終於準備 move on，喬伊十分欣慰，想設法幫忙，然而畢竟是意義重大的房子，房客也得是個可以信任的人才好。這時喬伊想到我正需要暫時的落腳處，便告訴尼克。他很大方，讓我直接去借宿。

公寓非常舒適，可以想見是一對用心生活的愛侶慢慢經營成形的家。走道的展示架上擺滿兩人收藏的老木盒和小玩意。客廳除了雙人沙發之外，窗戶旁還特別放了兩張單人沙發。與客廳相連的中島式廚房，流理台邊安著個小書架，這裡也放了兩把面對窗景的閱讀椅。小書架上還有台英國人廚房必備的收音機，設定在古典音樂電台。客廳的另一角則是一架平台鋼琴，上頭擺著兩人的合照。

時間停止在兩年前。房間的實木抽屜櫃疊滿衣物，浴室的收納架整齊排列衛生用品和藥品，廚房櫥櫃全是各種過期的包裝食物和調味料。只不過，尼克離開時留下的植物已經悉數枯萎，親朋好友將盆栽收了起來，剩下餐桌上擱著的灑水瓶。

那幾天，我在溫馨小巧的木製餐桌工作，有時整日都待在屋子裡，隨著日昇日落，看海面粼粼的銀色反光慢慢移動位置，直到太陽沒入地平線，天空暈染一抹粉紅。也有暴雨的日子，伴隨著窗戶縫隙間傳來的呼嘯風聲，雨點用力拍打大面玻璃，很是嚇人。

兩週之後，尼克預計回國休息一段時間。想想他好不容易回到家卻又得面對陌生人，肯定無法放鬆，我還是先搬出去比較好。花了一個早上清洗床單，重新鋪床，再把廚房和浴室打掃乾淨，喬伊來接我的時候驚奇不已，直說根本像沒住過一樣。她體貼地買了幾束鬱金香，我們用玻璃杯充當花瓶，分別擺在房間床頭和餐桌。我寫了卡片，封面印著寢室窗外那片白崖風景的版畫圖案。

結束長途旅行，既寂寞又想獨處的矛盾心情，經常出遠門的喬伊和我都很理解，更何況回到的是這樣的一個家。「希望看到花朵能讓尼克開心些，像有人陪伴一樣。至少稍微替代枯死的盆栽……。」關上門，餐桌上含苞的鬱金香正披著金色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