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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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騎了30公里的路程:10公里的城市主幹道,10公里的城郊高速,5公里的沿海公路,還有5公里的盤山公路,從城北到城南,跨越了狹長城區的最長距離,這是我每天的行程,一早一晚。


小區是沿著海岸線興建的,房子建在高出海平面幾十米的山坡上,形成天然的觀景台。沿著盤山公路上去,越靠近層層疊疊的樓群,越是感覺黑壓壓地壓迫頭頂,這裡全年三分之二的天氣都是陰天,下雨是時有時無,但總有一片積雨雲蓋在上空。選擇這個位置的當天是房屋中介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晴天帶著我和我媽一起來看的。我們爬上山坡,駐足眺望大海,持續不斷的海浪聲傳過來,催人入睡,耀眼的光線和仲介的聒噪聲,讓我陷入了一種迷離的狀態,我想要逃離這裡,但又被困住,動彈不得。

我被一陣驚呼拉回來,仲介大聲吵嚷著,指著空中飄來的一片紫紅色的雲彩,驚呼吉兆,預示福運雙收,房價會一飛沖天,我媽和我也被罕見的天象所震懾,在中介趁熱打鐵的攻勢下,我媽簽了房屋合同。

「我想著紫氣東來,是我跟你爸離婚帶來的吉兆,預示著以後的生活一定會充滿希望。」這是我媽後來告訴我的。


當時是在我高三的暑假里,我思考了幾件事情:我媽我爸終於熬到了我高考結束,我替他們感到由衷的高興,也替他們感到解脫,終於不用再為了我而忍受,我也感到由衷的輕鬆,卸下了沉重的負擔。至於跟著誰,都無所謂,只要每月寄錢給我就好。

我想選擇一個南方的海邊小城定居,這主要源自我對北方冬天的厭倦,我一直都覺得自己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細膩敏感,瘦弱纖細,在自卑和壓抑中度過了青春期,南方溫潤的環境也許會安慰我躁動不安的身體。所以我選擇了一個鐘意的城市,一個差不多的專業,和這個南方小城裡唯一的大學。


天色已經暗下來,晚霞把一排排低矮的樓房染成了粉紅,但樓群里的燈火只是星星點點,建築垃圾也堆砌在道路兩邊。小區的單元門還不到 兩年的時間就因為鹽霧而變得斑斑駁駁。我把自行車搬上六樓,又費了半天勁才扭開門鎖,看來又要再次上一次油了。房子是一套南北朝向的兩居室,打開窗戶一陣海風吹來,夾雜著一股鹹味,我的身體被汗水浸濕,半袖襯衫黏在皮膚上,

燥熱和煩悶持續叨擾著我,每當此時,我都會想念北方的寒風,呼嘯著入夜,有節奏地助人入眠。

房屋是基礎的裝修,沒有傢俱,只有一個床墊。這是我提出的強烈建議,房子要用我自己賺到的錢裝修陳設,說話時我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覺得大好世界在眼前,自己有無數機會,可現在臨近畢業,卻失去了工作賺錢的動力,我也慶幸自己對現實的沮喪,正如房子不接受我一樣,我像是一個入侵者。房子開始只是用霉斑警告我,當水紋已經擴散到輪胎大小時,我知道我離開這里,只是時間問題。


事實上,我有一個女性朋友,和我同班,但我們身體之間的交流多過思想的交流。我們的身體只交流過一次,而我們的思想從來沒有同步過。

我和她相識是因為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她叫惠子,「他對性愛的描寫好過政治。」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不解,直到現在也是,我只把她看做成故作高深的文科女生在賣弄學識。不過她也初步建立起我對她的興趣,惠子纖弱白皙,眼睛很大,皮膚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藏青與灰黑的寬大裙袍更顯得瘦弱。她把長長的馬尾扎起來,團成一簇。

我很少上課,大學的期末考試都是只用一個星期準備,剩下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也發現惠子在圖書館靠窗邊的角落有個固定位置,堆著一疊書,大多是關於哲學、宗教和女性主義,還有考研的英語雅思習題。

我不管來的多早,都看到她的位置上堆滿書,有時一天都不見人,有時一天都伏案不起,我起初只坐在離她前後幾排的位置,怕引起她的註意,但她從不看我,或者說從不看任何人,眼神目不斜視。有一天我主動坐到了她對面,守著面前的一疊書發呆,想著惠子何時出現,我該如何說辭。但當我看到她時,是我剛從一個夢中醒來,在夢里又回到了我的房子,盯著天花板的一個水漬,不斷的擴大,最後圍繞著一根粗壯的手指滾成一個輪胎,向我逼仄而來。這個夢在我搬進了房子之後不斷地出現,我還托人找過網上的算命先生看過,只是得到了房子與我八字不合的答覆,但我什麼都做不了,我不能搬離,這是我的宿命。

她坐在對面,我友好地對她問候,她只抬頭看我一眼,又低頭看書。對於我的出現,她絲毫沒有問詢,我也沒有解釋。

有一次她問我:「你在北城有個房子?」

「嗯」我回答。

「帶我去看看」她說。

我沒有問詢原因,雖然很想知道。

我用單車載著她,在一個陰天,一大塊積雨雲沉在小區上空,鹹濕的海風吹過來,沒有了平日的酷熱,甚至有些凜冽。她在後座,抱緊了我,把臉貼在我背上,我能感受她高突的顴骨,爬陡坡時與平時無異,幾乎感受不到一點重量。

經過便利店時,門頭的招牌字由於生繡只剩下半個,我買了泡麵榨菜和幾瓶罐裝啤酒,收銀員換了一個眉目清秀的婦人,右眼角下面有顆淚痣。邋遢的中年大叔不見了,我表示疑問。

婦人說:「他是我的表親,回家奔喪了,我替他看一段時間。」


「這是一個黑洞,會讓人陷落。」這是惠子進到房子裡,說的第一句話。

我心生不滿,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她一間間地參觀,不時停下來盯著牆上斑駁的水漬,像參觀一座美術館。

我在廚房煮泡麵,大聲地說:「等我自己賺錢了再把牆壁重新粉刷,買些新的傢具電器,到時候可以請你過來做客。」

惠子端詳著水漬形成的紋路,驚嘆我的房子是一座藝術品,我不知道她是真心稱讚還是在揶揄我,但都讓我感到不舒服。我煮好泡麵,端到惠子面前,我們一邊吃著泡麵,一邊談論著關於她的事情。

當我問起她之前一整天都不在的時間在做什麼?

她很平淡地說:「我在給一個水務局的處長做情人,不在學校的時候,就在他租的房子里。他是個五十齣頭的中年人,身形保持的很好,高瘦,臂力發達,性能力驚人,與他在一起,我感覺罪惡,也感覺愉悅。」

「你們怎麼認識的?」我問。

惠子劃了幾根火柴,終於點燃了略微發潮的香煙,我遞給她打火機,她說自己喜歡白磷燃燒時的味道,靠在牆壁上,吐出一個與環形水漬相似的煙圈。

「一個校外的環保活動現場,我是禮儀接待,他是活動的評委,他起初心不在焉,隨時想要逃離現場,但發現我後,注意力都移到我身上,這是他進入我的身體後告訴我的,我當時穿著白色齊膝短裙,與往日里的灰黑系判如兩人,雖然自己知道穿白色會比穿黑色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但我平時會拒絕。我一向直覺敏感,因此察覺到背後的視線,當我轉身尋覓時,與他貪婪渴望的視線對視,目光赤裸裸地,像脫光衣服抱在一起。那一刻我看到他強烈的佔有欲,他也看到了我眼神里的虛弱,雖然我沒向任何人顯露出這點,一直都在用冰冷和拒絕來掩飾,但在和他對視的那一眼時,我投降了。他活動結束時遞給我一張名片,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註意到他略帶弧形彎曲的下巴,臉頰上青色的胡茬。當晚我發信息給他:『明天你有空嗎?』

他過了半個小時之後回復:『不好意思,女兒剛剛睡下,明天需要陪妻女去奶奶家,後天可以嗎?』

『好』,我回復。

本來我可以拒絕,也許就不會有之後的故事,但我的直覺支配著我做決定。

我們相見在他工作單位的附近,一個不大的街心公園,抬頭可以看見他的辦公室,他用手指給我看,我注意到窗臺上一盆鮮紅的扶桑花,我說我家也養了一盆,他笑著說道,是妻子讓他擺在這里的,不需要怎麼打理,就開的很好。我們相隔半米,他突然拉著我的手說,你很特別,我一直在猶豫著該不該來見你,可還是來了。」

惠子把煙蒂扔進泡麵餐盒裡,平躺在床墊上,盯著天花板上泛黃的環形水紋,接著說道,他們在第三次見面時上了床。我向她打聽細節,她並不理會我,只是打開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我聽見混著氣泡的水流聲順著她白皙地脖頸流下。

她說道:「我愛他,從他第一次看到我時,我就意識到這點,但我不想表達出來。因為他不會為了我而拋棄所有,我也不願背上小三的罵名,我對他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和他做愛,然後跟他要錢,這是我能做的。我不願向他表達出純碎的愛,倒不是不想給他造成壓力,我沒有那麼高尚,我只是不想我一片真心的說愛他時,被他說成幼稚,然後輕蔑地離我而去。我寧可順從於人們對於小三的偏見,只是貪圖物質利益,在他面前我裝成敢愛敢恨能玩得起的女人。

我把原來廉價的化妝品和衣服扔掉,換成了奢侈品,在和他相見時穿戴好,這樣即使我們分開,我也會在以後的生活中留下他的痕跡。」

「那她妻子知道你嗎?」我問她。

「知道」她說。「當時我們剛做完,他在浴室里洗澡,我躺在床上半醒半睡著,門外響起敲門聲。通常這里不會有人來,我們從來沒有寄過快遞,點過外賣,他很謹慎,害怕留下地址,那是一個和你家差不多的小區,臨著海,窗外的海浪聲可以吞沒一切。他租房子的時候,專門挑了一個整棟樓都沒有住戶的房子,所以我們做愛的時候,即使我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敲門,我們做愛前會打開所有窗戶,以此來減弱高潮來臨時的嘶吼在樓層中的迴響。

敲門聲持續了三聲長,三聲短,開始時他在浴室里唱歌,之後他關掉噴頭,輕輕地向門口移動,敲門聲停止後,隨之響起高跟鞋下樓的聲音,清脆的高跟鞋一步一步穩健而有力地踩踏樓梯,久久在空樓里回響,甚至蓋過了窗外的海浪聲。

他慌亂地穿著衣服,以至襪子都沒有穿上,他告訴我,她從來不穿高跟鞋。我不知所措,也沒有說之後該怎麼辦的話,只等著他說,他捧著我的臉,我們以後還是不要見面了,這裡我明天就退掉,我說:『好。』

他回身關門時,看著我,那一眼意味深長,我看不出那是對我的不捨,還是醜事被發現時的窘迫。我只知道,我需要認真努力地忘掉這個男人,來擺脫他的影響。」

「我在一個傳統的家庭長大」惠子接著說道「從小到大中規中矩的生活讓我厭倦,我有意想體驗禁忌,我也明白禁忌會帶來的出格和冒險,所以與他相處時,我有多幸福,與此帶來的就有多痛苦。人總是善忘,我想身體力行來多製造一些以後可以銘記回憶的事情。」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我問她。

「因為你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惠子又打開一罐啤酒。

我看著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這時,外面下起了雨,天上的黑雲壓得更低了,風雨一陣大似一陣,我關上窗戶,對惠子說:「要是雨停不下來,就住下來吧。」

惠子沒有回答,我搬過來兩塊防潮墊,墊在有些發潮的床墊上,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因為關了窗戶有些悶熱,我出了一身汗,衣服貼在身上,一時間顯得很拘謹,似乎忘了這是在自己的房子里。

惠子半卧著,看我在床墊的一邊鋪弄著,露出了半截光潔的小腿。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過來摸我。」惠子說。

我先是一怔,又膽怯地靠近她,距離她半米時,我感覺到她身體散發的迷離氣息,像海鹽的腥甜味道,令人暈眩。我抱著她時,感到溫熱,並沒有外表看上去的冰冷,身體也並沒有看上去那麼乾癟,我褪去她的衣服,把她抱在懷里,她的胸部微微凸起,她那麼瘦小,白皙透亮,不忍有些憐愛,但我又突然想到她的他是否也產生過這種想法,又不免有些反胃。我頭暈腦脹,似乎是缺氧所致,當一陣猛烈的風把窗戶吹開時,我進入了她的身體。

冰冷的雨水潑濺在我的身上,傳來陣陣戰慄,惠子放縱地嘶叫著,此時看著她忘情而變形的臉上出現水痕,不知是濺到的雨水還是因為思念他而流出的淚滴。

猛烈的風雨聲和遠處的海浪聲交疊在一起,蓋過了惠子尖利高亢的呻吟,幾種聲音形成的混響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持續地迴響。

半夜的時候,風雨停了,月亮隱出半邊,她光著白皙的身子,站著在露臺上,吸著月亮的光輝,像極了一尊大理石雕像。

天亮時,她已經走了。

留在圖書館厚厚的一疊書也不見了,再接到惠子的電話是從東京打來的,她說她已經在日本的語言學校上學了。

「那你的考研怎麼辦?」我問她。

「本來我也是因為不知道自己以後幹什麼才考研的,想為以後緩沖一下,思考自己的出路。但我來到日本才發現,這裡才是我希望的生活,我決定留下來。」

「那錢是哪來的,怎麼生活?」我問她。

「用他前前後後給我的,還有賣掉那些名牌包和手錶,一共有20萬人民幣。」

我對惠子從他得到這麼多的錢感到吃驚。

惠子那頭聽著有些嘈雜,中國話和日語混雜著,她接著說道:「他來日本出差找過我一回,他說他還愛著我,但我不在乎,我現在有新的生活目標。不過我要感謝他,沒有他我也不會有現在的自己。」接著她興奮地說:「東京真是我的福地,這裡每個人都形同空氣,互相視而不見,在這裡我感覺很自由。」

「那你的爸媽反對嗎?」我問她。

「他們的態度不重要,我也不要他們的錢,他們沒有任何手段要挾我。」她說。

「那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被她對一切輕蔑的態度搞得心煩。

「我只是要跟以前的生活做一個告別,而你是見證者。」


這是我們最後的通話。她像一個幽靈一樣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的生活也恢復了平靜,只是覺得心裡仿佛空了一塊,這是我與同齡人之間的差距,他們都有很多自由和選擇,可以隨時開啟另一種生活,而我只能留在這里,好像被困在這所房子里。近來陰雨的天氣讓房子更多了一些霉斑,它們之後又會不斷地擴散,會織成一張網。

我站在海邊,沙子不斷地被海浪推到腳下,幾只寄居蟹被沖得四零八落。海浪聲單調而有節奏,這是一個晴天,我被陽光曬得昏昏欲睡。我轉身回去時,看到便利店的那個婦人坐在高處的一塊岩石上,閉著眼睛,我來到她近前時,她也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動作。

「你在這想什麼?」我問。

她沒有睜開眼,也沒有回答。

「你今天不開店嗎?」我提高了聲音。

「開不開有什麼區別嗎?」她過了一會才說。

我問她:「妳在這待得慣嗎?」

她並不看我,只是盯著前方:「這挺好,清凈,沒人打擾。」

「妳叫什麼?」我問她

「那你叫什麼?」

「我叫方亮,你呢?」

「我叫陸靜。」

陸靜今天穿著深藍碎花長裙,看上去比在便利店年輕很多。

夜裡的月亮特別大,整個小區也顯得比平日明亮許多,我注意到對面的一排樓里只有兩家亮著燈,正對面一樓的便利店與二樓是連通的,從我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二樓裡面的全貌,陸靜正在廚房做飯,腰間系著紅色的圍裙,我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像在看一場舞臺上的生活劇,可能是我太投入,以至於陸靜衝我招手,我也沒有反應,大概是我光著的上身在月光底下看著特別顯眼。

「你晚上吃什麼?」我大聲地喊著。

「紅燒魚!」陸靜大聲回應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突然覺得有些無聊,一下沒了興致。我關了燈,躺在床墊上,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陸靜在收銀台翻著報紙,我走進便利店。

我漫無目的地挑選零食,不知道要什麼。

「你那有什麼書啊?」陸靜突然問我。

「幾本言情小說,一堆漫畫和一摞雜志,你想看別的話,我還能跟圖書館借。」

「你幫我借一本做菜的菜譜給我。」陸靜說道。

「那妳之前都怎麼打發時間的?」我問她。

「上班聊天,下班看電視,睏了睡覺」她回覆。

「那你不覺得枯燥嗎?」我挑選了幾包瓜子和花生,移到了收銀台前。

陸靜在看一疊舊報紙,因為潮濕,邊角都泛起發黃的褶皺。

「妳在看什麼?」我想湊近一些。

「一則新聞。」陸靜指著一塊巴掌大小的方塊。

我把目光移到她的胸口,對比惠子,陸靜的胸部看上去更飽滿,今天她穿著明黃色碎花與暗綠色枝葉搭配的連衣裙,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領口處露出胸部的曲線。

陸靜拿起報紙,遮住直射進來的光線

「一個女人半夜殺了一家四口,跑到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躲起來,後來又結了婚,又生了兩個孩子。有一天在菜市場買菜時,被偽裝成菜販的警察當場抓獲。女人被抓時,一點也不慌張,反而鬆了一口氣,她跟抓她的人說:『幸虧你們抓到我了,要不然我也會殺了他們的。』」

我還沉浸在近距離親近所帶來的眩暈之中,但聽陸靜說完,不寒而慄。

「那她為什麼殺人啊?」我掏出來20塊錢。

「上面說,是婆家一家人對她不好。」

「怎麼不好,是打了她嗎?」我問。

「不是,是不和她說話,他們全家人都不和她說話,把她當成空氣。」陸靜找給我5塊錢。

「那也不至於殺人啊。」我不解地看著陸靜。

「你現在還體會不到」陸靜平靜地看著我。

「你胳膊上是什麼?」她指著我右臂上的一處皮癬。

「搬過來長的。」我說。

「不癢嗎?」陸靜皺起了眉頭。

由於距離很近,發現陸靜的抬頭紋很重,有一條皺紋即使不皺眉也非常清晰,像一條刀疤一樣橫在額頭上。

我看了一眼青灰色結疤的地方「有一段時間很癢,經常撓,散得很大,還流血,去診所看了,醫生說,你找點事情做,不理它,它就不癢了。」

「醫生說的管用嗎?」陸靜笑笑。

「我一開始只當他放屁,還是一個勁地撓,後來癢得不行了,我就想起醫生的話,試著數著牆上的霉點和水紋分散注意力,結果真的有用,我也沒那麼煩躁了,後來再癢的時候,就數牆上的斑點,現在癢的次數也少了,皮癬也結疤了,你今天不說,我都忘了。」

「你有孩子嗎?」我接著問她。

「和前夫一起生活」陸靜說道。

「哦。」我退出來,一時沒了話。

「記得幫我借本菜譜。」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在學校圖書館借到一本1980年出版的菜譜,裡面的書頁發黃,有幾頁粘連在一起,還散發著腐敗的味道。我發現在如何清燉羊肉的一頁頁腳上,有用圓珠筆寫下一行字:原諒我阿媛,對不起,那晚我太沖動了,冒犯了你。

我猜想清燉羊肉與男人衝動犯錯之間的關係。

是否是他做這道菜時,一時起了淫心,侵犯了阿媛;還是他本來就打定主意侵犯她,只是用邀請她共進晚餐,來做幌子?至於他為什麼寫這行字,大概是為猥褻未遂而做辯解,以此逃脫罪責。也許是他太喜歡阿媛,急於表態,而用錯了方式。這一刻,我突然罪惡地懷念起惠子,她帶給我的不真實,讓我都來不及與她曖昧,不知道她現在東京是否有了新的曖昧對象?如果她留下來考研,又會考去哪裡?

圖書館因為臨近放假和畢業生離校,少了很多人,平日里佔座堆滿的書籍也都不見了,照明燈也關掉一半。我躲進陰影里,沉沉地睡了一個下午。


我把菜譜帶來便利店時,發現陸靜在收銀台旁的雙人沙發上睡午覺,今天陸靜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紗裙,貼身的裙子把腰臀的曲線凸顯出來,陸靜單手撐著頭,放鬆地睡卧著,落地電扇不時地吹起裙角,露出結實的大腿,頭髮也隨著風飄動著。

我痴痴地看著,站在原地。陸靜突然睜開眼

「要是我不醒來,你能一動不動看我多久啊?」

我尷尬地笑笑,把菜譜放到收銀臺上,想要匆忙逃走。

「別走,坐一會兒吧。」陸靜坐起身,往一側挪了挪,我走過去,坐在沙發的另一邊。

陸靜略帶挑釁地把腳放在了我的腿上,風扇不時地吹起裙角,私密處的黑色內褲時隱時現,我腦袋發熱,臉上不斷地涌起熱潮,開始摩挲著她的小腿和膝蓋,把裙子向上撩起,陸靜向後仰起上身,胸脯更顯地鼓脹起來,她閉上眼睛,鼻息輕哼著。我把她的腿抱在胸口,一路吻上去,力道也加重,俯身把她壓到身下,撕扯她的裙子,想要褪去她的內褲,她想奮力推開我,但此時我已陷入迷狂,腦子根本不受控制。我想要進一步探索時,突然一個重重的巴掌朝我左臉打來,我一下清醒過來,停下了動作,隨後陸靜一腳把我踹下了沙發。

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時語塞,突然想起菜譜里的話,於是說:「陸靜,對不起,剛才我太衝動,冒犯妳了。」

陸靜哈哈大笑,整理著被我扯得凌亂的裙子,表情看上去充滿曖昧

「你還挺能折騰,折騰夠了嗎?」

我看到陸靜並不是真的生氣「還沒開始呢。」我附和著答道。

「晚上吧,我也許會去找你,也許不會。」陸靜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被她趕了出來。

上了樓,走到門口發現門是打開的,高跟鞋的踩踏在空蕩蕩的房子里聽著異常清脆,我走進房子

「你怎麼來了?」

我媽從朝南的卧室走出來

「來賣房子。」

「什麼?這是我的!你憑什麼!」我大聲地吵嚷。

「這是我買的,你也是我生的,還輪不到你做主。」

「你賣吧,我不搬。」我在床墊上躺下。

「我已經賣了,下個禮拜,我找人過來收拾一下,他媽的,本來想著房子在這增值,現在跌了再跌,今年再不出手,就爛在手裡了!」她用高跟鞋踢了一腳床墊,揚起一股腐敗的氣息。

她捂著鼻子,「瞧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啊,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也會爛在這個房子里的。」

我媽抬頭看著牆壁,自顧自地說:「幸好沒怎麼裝修。」又抬頭看向天花板層層疊疊的水紋,皺起眉頭,嘴裡說:「留在這,哪天你死了,也沒人知道。」

我生氣地瞪著她,我媽並不理會。

她走到門口,輕蔑地說:「把床墊扔了,跟我回家。」

之後高跟鞋的聲音又持續在樓道里迴盪起來。

我承認,不管怎麼反抗,我在我媽面前,永遠只是一隻任由擺布的羔羊。

我沮喪地在充滿霉味的床墊睡下,再醒來時,一片漆黑。這是一個月夜,四周靜極了。

我走到露臺上,看到便利店一片黑暗,我突然想起陸靜白天說的話,頓時緊張忐忑起來,不知道她是否正在來的路上,還是在我睡著時已經離開了。我輕聲地走到門口處,蹲坐下來靠著牆壁,仔細搜尋著樓道里的腳步響動,但沒有聽到任何聲響。我昏昏欲睡,直到敲門聲突然響起,打開門,發現陸靜一絲不掛地出現在門口,潔白的身體被窗外的月光照得通體透亮,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抱起來,放到床墊上,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有點無措,呆呆地看著她,她把手搭在我的脖頸,開始替我脫掉衣服,我忽然變得順從和被動起來。任由她動作,兩人赤條條地摟抱在一起了。

陸靜的身體冰冷,把我摟抱地更緊,皮膚被她的指甲嵌地生疼。

我問她:「為什麼要來找我?」

陸靜抓緊我的脊背「今天我感覺很冷。」

「妳要在這待多久啊?」我聞著她的頭髮,她似乎剛剛洗過澡,還有洗髮水的香氣。

「不知道。」陸靜平靜地回答,她的體溫還是一樣。

「我要走了,我媽賣掉了房子,我應該會回老家吧。」一滴眼淚掉在陸靜的脖頸上。

陸靜把舌頭探進我的嘴裡,我們糾纏在一起。陸靜主動來到我上面,我進入了她,她放肆地喊叫著,充斥著整個樓。陸靜的表情因為迷狂而扭曲,她叫喊著說,要來了。在達到頂峰時,我仿佛聽到了高跟鞋迴盪在樓道裡的聲音。我們長時間抱著一動不動,她的臉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滿是淚痕。

之後,我和陸靜一起赤條條地去了海邊。

陸靜說,聽說晚上的海挺恐怖的,一直都不敢一個人來。

她走進冰冷的海水,漸漸沒過腰身,再往前走去。

我想阻攔她,但喉嚨裡發不出聲音,身體動彈不得。

很快海水沒過陸靜的脖頸,她停下來,轉身往回走,光潔的身體又慢慢變得完整。

她苦笑了一下「我其實挺怕死的。」


第二天,我被一陣警笛驚醒,陸靜被三五個警察從便利店帶出來。

陸靜在上車前,我光著上身站在露臺上,我們互相看了一眼,當時強烈的陽光把我晃得一陣眩暈。

三天後,我從學校領完畢業證書,借了一個相機,把房子里的每一面牆壁和天花板,都認真仔細地拍了一遍,讓霉斑和水漬留下一張張合影。

我想我會在今後的日子裡懷念它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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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治癒我的虛無感。房子是用錢買到的,但能不能把心安放於此,卻是自己的抉擇和能力。也許有一天,我又變得只需要一個行李箱,天地之大都是家⋯⋯那我就更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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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治癒我的虛無感。房子是用錢買到的,但能不能把心安放於此,卻是自己的抉擇和能力。也許有一天,我又變得只需要一個行李箱,天地之大都是家⋯⋯那我就更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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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走路上學齁!」她問。 「嗯,對啊。」我回。 「你爸媽沒時間載你喔?還是你家很近?」她好奇的問。 「我家離學校蠻近的,而且我也喜歡散步。」我回。 「你住哪啊?」 「在鎮內銀行附近。」 「那很遠欸!哪有很近!」 「我覺得很近啊。」我微笑地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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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走路上學齁!」她問。 「嗯,對啊。」我回。 「你爸媽沒時間載你喔?還是你家很近?」她好奇的問。 「我家離學校蠻近的,而且我也喜歡散步。」我回。 「你住哪啊?」 「在鎮內銀行附近。」 「那很遠欸!哪有很近!」 「我覺得很近啊。」我微笑地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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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多愛我ㄧ天,還有幸福的機會。」 我躺在松山區的旅館床上,手裡拿著遙控器,不停地對著電視按轉台,電視正在重播我的秘密花園,主題曲正播放著。 她坐在梳妝台前化妝,剛剛綁的馬尾比較高,髮尾隨著她身體的擺動,邊搖晃著。 我躺在床上,暗自祈求她化慢一點,畢竟一整天都在內湖騎車,有目的的也好,漫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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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多愛我ㄧ天,還有幸福的機會。」 我躺在松山區的旅館床上,手裡拿著遙控器,不停地對著電視按轉台,電視正在重播我的秘密花園,主題曲正播放著。 她坐在梳妝台前化妝,剛剛綁的馬尾比較高,髮尾隨著她身體的擺動,邊搖晃著。 我躺在床上,暗自祈求她化慢一點,畢竟一整天都在內湖騎車,有目的的也好,漫無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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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部如常天氣, 空污照常喧囂了,與晴天共存著 火車呼嘯的過站不停,駛離這熟悉的鄉鎮 像後來的故事ㄧ樣,沒有停在彼此想去的地方 「ㄧ杯無糖綠去冰。」剛剛教完課的我, 照常在返家之前,儀式感覺般的買了ㄧ杯 彷彿我得到了這個時候,才是屬於自己真正的下課時間。 夏日夜晚來的比較慢,日落前我到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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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南部如常天氣, 空污照常喧囂了,與晴天共存著 火車呼嘯的過站不停,駛離這熟悉的鄉鎮 像後來的故事ㄧ樣,沒有停在彼此想去的地方 「ㄧ杯無糖綠去冰。」剛剛教完課的我, 照常在返家之前,儀式感覺般的買了ㄧ杯 彷彿我得到了這個時候,才是屬於自己真正的下課時間。 夏日夜晚來的比較慢,日落前我到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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