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梵林墩去的人】大山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雨〈節錄〉


  雨愈下愈密了,兩棵大理菊在院子裡寂寞地開著,房間裡的陰濕充滿了寒意。遠處那一座山已經在灰霾中漸漸隱去了。沒有人想談話,連貝貝也是靜靜的,屋簷的水滴有節奏地落下來,聽起來分外清晰;只有邱先生帶有霉味的回憶,一聲聲在陰暗中敲響著——


  那真是很久了,差不多快三十年了,也許更久些,我也懶得去計算是哪一年的事。不過我記得那時節春天快要過去了,兩個多月雨一直不停地下著。碉堡是舊角樓改的,下起雨來就到處漏水。從碉堡的射口望去,可以看到敵人的碉堡。我們一排人,除了幾個老兵,除了排長,誰也沒有見過戰爭。從射口望出去,我們看見鐵蒺藜歪斜著,一層一層地拉過去,但是除了下雨,我們根木沒有見過敵人。

  媽的,甚麼也沒有,除了淅淅瀝瀝的雨,就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蕎麥,開著粉白粉白的花。

  沒有槍聲,甚麼也沒有,我們多盼望對面陣地裡出現一些黑影,但是除了雨,除了那開得一大片一大片的蕎麥,甚麼也沒有。望過去,那座碉堡仍然立在那裡,鐵蒺藜一層一層地拉著。

  「媽的,有種開火!」

  「操你八輩子祖宗!」

  不管你怎麼罵,總是沒有動靜。角樓上漏下來的水,不斷地打在地上,整個碉堡就只聽見那滴答的聲音。

  賭錢也賭膩了,互相叫罵也罵疲了,就連開飯的時候,也懶得動了。

  媽的,不打仗就只好睡覺,醒了就看老鼠打架。碉堡中間有道橫梁,老鼠就在那裡竄來竄去。但是除了孫立保和李旺,沒有人知道牠們一共有多少隻。

  「一共五隻。」李旺說。

  「七隻。」孫立保說:「兩隻大眼睛,三隻長鬍子,一隻瘦小子,一隻短尾巴。」

  但是除了他們兩個,沒有人能夠分清楚牠們的樣子。孫立保說,那個叫得最響的是短尾巴,可是我們仍然記不清楚牠們彼此的樣子,我們只記得牠們出現的時刻。

  除了排長,沒有人有手錶,但是老鼠總是準時出來,只有一次牠們沒有守時。

  「媽的,也許是病了!」

  「也許晚上要開火了。」

  但是,沒有開火,老鼠也沒有出來。

  「老吳,乾糧上放點油,聞到香味牠就出來了!」

  「嘟嘟,出來,出來,讓我給你做個鞦韆。」

  但是老鼠仍然沒有出來,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著,沒有敵人,蕎麥仍然一大片一大片開著。

  有一天,電話響了,每個人都跳了起來。

  「叫傳令兵來!」電線那一頭說。

  「要打了!」李班長說。

  「也許撤退!」第三班的機槍手說。

  「放屁!」

  「跟連長說,再不打我們要起霉了。」

  「跟連長說,對面在罵他孬種!」

  「……」

  傳令兵回來了。

  「要打了嗎?」

  「跟連長說對面罵他沒有?」

  「問排長去吧,我不知道。」傳令兵說:「我摸回來兩瓶酒。」

  「酒?」

  「真是鬼精靈!」幾個人把傳令兵抬起來,在空中撕扯著。

  對面仍然沒有動靜,雨仍然落著。

  「有菜嗎?老吳。」

  「叫他幹麼,他只有鹹菜黃豆。」

  「不,有肉!」

  「有肉?」

  「有肉!」

  「有肉?」

  但是,等兩瓶酒喝完了,才有了新的發現:

  「媽的,是老鼠肉!」

  「甚麼?」孫立保尖叫著:「你殺我的老鼠。」

  「是你?老吳!狗養的。」李旺罵著。

  然而,每個人都陷入沉醉裡,沒有注意這些。

  一切都平平靜靜的,甚麼也沒有,除了敵人的碉堡和鐵蒺藜。雨仍然下著,蕎麥一大片一大片地開著。

  但是,碉堡裡的雨漏得愈來愈厲害了,牆上開始長了灰綠色的霉。

  沒有槍聲,甚麼也沒有,甚至雨水滴下來的聲音也那麼寧靜。

  「要是長鬍子還在的話……」李旺喃喃著。

  「如果短尾巴……」孫立保無精打采的。

  連傻大個也不再朝著對面罵了。

  我們的射口冷冷地對著敵人的射口。

  每個人都盼望有群老鼠,即使牠們咬壞了你的鞋子。

  很多事比老鼠咬壞鞋子更壞。

  但是我們甚麼也沒有,也沒有甚麼來咬壞我們的鞋子。

  後來戰爭終於過去了,那時蕎麥開始要結子了。當我們從碉堡裡走出來,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我們多希望看到他們,我們盼望知道他們是甚麼樣子。但是,除了碉堡,除了鐵蒺藜,我們甚麼也看不到。雨早已不下了,蕎麥綠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波浪。

  戰爭已經過去了,在城裡滿街的人唱著,紅色和綠色的標語密密地貼在牆上。戰爭已經過去了,但是我們沒有見過敵人。除了潮濕、陰雨、蕎麥田、老鼠、鐵蒺藜,我們不知道甚麼是戰爭,而最壞的我們連槍聲也沒有聽過。

  我們一直沒見過戰爭,除了碉堡的陰濕和鐵蒺藜;以後也一直沒有見過。我們只聽到過戰爭,在過兵的夜晚,滿村子的狗一起叫著,我們知道要打仗了,但是我們沒有見過戰爭;我們也跟著逃難的人跑,但除了飢餓、寒冷,我們不知道戰爭是甚麼樣子,一直到現在,甚麼也沒有見過。

  如果這兩條腿被炮火打中,也許更好過些。但是它卻癢得像一群螞蟻在上面爬,而且碰上這種鬼天氣。天真暗,一個人躺著,真以為是在碉堡裡,蕎麥一大片地開著,鐵蒺藜在敵人那邊,而我們等待著一次攻擊。


  但是他不在碉堡裡,除了雨,除了陣陣的癢,他甚麼也沒有。院子裡兩株大理花在寂寞地開著,天好的時候,從窗子望過去,可以看見那一帶綿亙著的大山,現在除了煙霧,甚麼也看不見了。如果傻大個在這裡,他一定會衝著陰霉的雨天罵著:「操你八輩子祖宗。」但是他不在這裡,那一次戰爭以後,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其餘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也許貝貝會叫,但是他睡著了。羅老和康先生是不會喊叫的,除了彼此的嘲弄,他們只是抽菸。一個看護婦走進來把電燈打開,等一會,送飯的手推車就要響了。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每一時刻的日程:注射、吃藥、測量溫度……一個接著一個,甚至鐘錶也未見得比他們更能記住這些。就這樣日子像放不完的線,一天一天地更覺得漫長了。


本文節錄自 尉天驄〈大山 ‧ 雨〉,收錄在《到梵林墩去的人》/ 聯合文學出版社

raw-image



▌尋覓種種掃除陳腐、一新耳目足以誠實表達心情的實驗風格

諸如海明威《老人與海》文字的簡淨與孤寂、貝克特《等待果陀》劇場中前言不對後語的荒謬,又或如雷奈電影《廣島之戀》中不同時空的夢幻交疊……這些受戰後存在主義影響的西方藝術風貌,同時帶動了台灣一代新文藝的各種實驗。從尉大哥的小說裡,便也可以看到一份「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浪遊和尋索。——奚淞


 

▌一部充滿實驗性、高度象徵,飽含韌性與氣氛的作品

  十三個短篇故事,分別來自作者三個階段的小說成就:開首五篇〈母親〉、〈內陸河〉、〈匍匐之秋〉等描繪主人翁忽明忽滅的心理狀態,是最純粹的現代主義文學創作;中段〈大山〉、〈到梵林墩去的人〉到〈艾玲達!艾玲達!〉諸篇則是個人風格代表作系列,大量的對白敷演現代人的心靈風暴;在表面看似「虛無、蒼白、病態」的美學意境之下,實則跳動著對「生命、愛情、自由」勇於探索的年輕心靈。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聯合文學出版社的沙龍
44會員
40內容數
2020/03/30
因為向來有書寫日記的習慣,筆和紙就成為日常不忘的循序動作;十八歲至今每天握筆寫字,不僅是日記留憶,文學創作的流程也成為彷彿自省和修行的心靈洗滌,現實生活中紛擾、困頓、紊亂間,反倒是靜好的尋求淨心。 我遙想:百年前,中國文人如何以毛筆敬謹的賦詩論文,西方史哲以鵝毛筆紀實在羊皮卷上的莊重……想見在一筆一
Thumbnail
2020/03/30
因為向來有書寫日記的習慣,筆和紙就成為日常不忘的循序動作;十八歲至今每天握筆寫字,不僅是日記留憶,文學創作的流程也成為彷彿自省和修行的心靈洗滌,現實生活中紛擾、困頓、紊亂間,反倒是靜好的尋求淨心。 我遙想:百年前,中國文人如何以毛筆敬謹的賦詩論文,西方史哲以鵝毛筆紀實在羊皮卷上的莊重……想見在一筆一
Thumbnail
2020/03/13
手機裡三千多個瞬間,智利百內國家公園雄奇的塔山、安地斯山脈快意奔躍的羊駝、卡拉法提冰河國家公園、伊瓜蘇大瀑布在不同國境趁勢而下的沸騰節奏等等。文字沒法抵達的,還有跨越國度之際分不清日夜曖昧的天色,大雨將至浮盪在空氣中的潮濕氣息,步行超越兩萬時流淌周身的汗水……
Thumbnail
2020/03/13
手機裡三千多個瞬間,智利百內國家公園雄奇的塔山、安地斯山脈快意奔躍的羊駝、卡拉法提冰河國家公園、伊瓜蘇大瀑布在不同國境趁勢而下的沸騰節奏等等。文字沒法抵達的,還有跨越國度之際分不清日夜曖昧的天色,大雨將至浮盪在空氣中的潮濕氣息,步行超越兩萬時流淌周身的汗水……
Thumbnail
2020/02/07
不論政權如何移轉,台灣人總在問:政府將「如何」代表「誰」參與「什麼」國際組織。當然這都會受到台灣國際地位的影響,尤其是與美中兩大國之間的關係。台灣過去曾經參加過WHA,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Thumbnail
2020/02/07
不論政權如何移轉,台灣人總在問:政府將「如何」代表「誰」參與「什麼」國際組織。當然這都會受到台灣國際地位的影響,尤其是與美中兩大國之間的關係。台灣過去曾經參加過WHA,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2025 vocus 推出最受矚目的活動之一——《開箱你的美好生活》,我們跟著創作者一起「開箱」各種故事、景點、餐廳、超值好物⋯⋯甚至那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生活小廢物;這次活動不僅送出了許多獎勵,也反映了「內容有價」——創作不只是分享、紀錄,也能用各種不同形式變現、帶來實際收入。
Thumbnail
2025 vocus 推出最受矚目的活動之一——《開箱你的美好生活》,我們跟著創作者一起「開箱」各種故事、景點、餐廳、超值好物⋯⋯甚至那些讓人會心一笑的生活小廢物;這次活動不僅送出了許多獎勵,也反映了「內容有價」——創作不只是分享、紀錄,也能用各種不同形式變現、帶來實際收入。
Thumbnail
嗨!歡迎來到 vocus vocus 方格子是台灣最大的內容創作與知識變現平台,並且計畫持續拓展東南亞等等國際市場。我們致力於打造讓創作者能夠自由發表、累積影響力並獲得實質收益的創作生態圈!「創作至上」是我們的核心價值,我們致力於透過平台功能與服務,賦予創作者更多的可能。 vocus 平台匯聚了
Thumbnail
嗨!歡迎來到 vocus vocus 方格子是台灣最大的內容創作與知識變現平台,並且計畫持續拓展東南亞等等國際市場。我們致力於打造讓創作者能夠自由發表、累積影響力並獲得實質收益的創作生態圈!「創作至上」是我們的核心價值,我們致力於透過平台功能與服務,賦予創作者更多的可能。 vocus 平台匯聚了
Thumbnail
有段時間,我獨居在老房子裡,屋齡有30多年。獨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屋子裡老鼠太多。甚至有天晚上,大約4到5隻老鼠,同時在天花板上賽跑,那聲音可真驚人。 老鼠愈來愈囂張,簡直喧賓奪主,不管不行。只好去買了老鼠籠,放在廚房,又去便利商店買了上好香腸做餌。晚上在書房看書,聽到廚房傳來「啪!」一聲。
Thumbnail
有段時間,我獨居在老房子裡,屋齡有30多年。獨居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屋子裡老鼠太多。甚至有天晚上,大約4到5隻老鼠,同時在天花板上賽跑,那聲音可真驚人。 老鼠愈來愈囂張,簡直喧賓奪主,不管不行。只好去買了老鼠籠,放在廚房,又去便利商店買了上好香腸做餌。晚上在書房看書,聽到廚房傳來「啪!」一聲。
Thumbnail
記憶中,三十多天前,我們來成功嶺的路上,搭著軍卡,走的都是平舖直坦的柏油路。可今天在班長的帶領下,我們像是走在叢林裡的步道上,不僅樹木蓊鬱,步道也來得蜿蜒、泥濘,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會連人帶包的滾到山下去。
Thumbnail
記憶中,三十多天前,我們來成功嶺的路上,搭著軍卡,走的都是平舖直坦的柏油路。可今天在班長的帶領下,我們像是走在叢林裡的步道上,不僅樹木蓊鬱,步道也來得蜿蜒、泥濘,讓人不得不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會連人帶包的滾到山下去。
Thumbnail
這些廢棄的碉堡,還真見證了當時一旦發生熱戰,必須死守台灣的決心。如今這些碉堡已經成為懷舊景點,但沒有多少人知悉這些碉堡的用途。〔台中都會公園〕附近這幾座碉堡,已被野草湮沒,尤其那個園柱形大碉堡,長滿雜樹,已經幾乎看不出原貌。
Thumbnail
這些廢棄的碉堡,還真見證了當時一旦發生熱戰,必須死守台灣的決心。如今這些碉堡已經成為懷舊景點,但沒有多少人知悉這些碉堡的用途。〔台中都會公園〕附近這幾座碉堡,已被野草湮沒,尤其那個園柱形大碉堡,長滿雜樹,已經幾乎看不出原貌。
Thumbnail
我曾經在柴山當兵,四個月,對這個地方有些熟悉感,又有些陌生。因為短短四個月的兵期,且都關在營區裡,能夠外出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又退伍多年,舊地重遊的機會不多,而柴山這個地方,變化也不小。 . 第一,當時猴子沒有這麼多啊。那天來到山海宮附近,準備路邊停車就上來一隻猴子,後面還有四隻「猴視耽
Thumbnail
我曾經在柴山當兵,四個月,對這個地方有些熟悉感,又有些陌生。因為短短四個月的兵期,且都關在營區裡,能夠外出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又退伍多年,舊地重遊的機會不多,而柴山這個地方,變化也不小。 . 第一,當時猴子沒有這麼多啊。那天來到山海宮附近,準備路邊停車就上來一隻猴子,後面還有四隻「猴視耽
Thumbnail
在一個遙遠的森林中,有三隻小豬住在那裡。他們都是兄弟,但性格迥異。大野狼是這片森林的霸主,無人敢惹。然而,這次,一場神秘的事件發生了。
Thumbnail
在一個遙遠的森林中,有三隻小豬住在那裡。他們都是兄弟,但性格迥異。大野狼是這片森林的霸主,無人敢惹。然而,這次,一場神秘的事件發生了。
Thumbnail
在桃園過嶺百年老宅演出的《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白蘿蔔、釘牙、她的雞、(以及她的後人)》。 本來是好奇這個長到OPENTIX放不下的劇名到底是在講什麼?怎麼會有演出選在中壢的過嶺?過嶺離市區有段距離、也沒有正式表演場地,居然還是在講客家饒平腔的百年家族古宅演出?
Thumbnail
在桃園過嶺百年老宅演出的《睡在風景畫旁勤儉打呼的鼠婆太,但,實際上沒有風景畫!白蘿蔔、釘牙、她的雞、(以及她的後人)》。 本來是好奇這個長到OPENTIX放不下的劇名到底是在講什麼?怎麼會有演出選在中壢的過嶺?過嶺離市區有段距離、也沒有正式表演場地,居然還是在講客家饒平腔的百年家族古宅演出?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