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課程結束,下課鐘響,妳跟隔壁同學說再見,他從鉛筆盒裡拿出一顆糖說,這是喜糖,給妳。
那是一顆包裹在粉紅透明糖衣裡的鮮黃色糖果。在枯燥的夜裡閃閃發光,妳無法停止嘴角踮起,飛到那層粉紅衣服裡,在誰與誰的婚禮裡漫舞,祝福與被祝福,愛與被愛。糖果屬於公主,幸福屬於公主,得到了喜糖的人,是愛情故事裡註定被愛的女主角。為了快點享受那樣的特權,踏出教室的妳旋即將糖吃了,沒半點好珍惜、珍惜到要好好收藏的用心,一股腦想讓朦朧的泡泡更多更多。
兀自做個戀人的妳,跳著自轉的芭蕾步出校門,每天步行的三十分鐘也漾著大大的笑容,每一步都可以聽到空氣的呵呵聲,嘴裡全是不像話的甜味。
在故事書還沒翻開前,已經品嚐了結尾的滋味,所以不必經歷中間那些可能的曲折。
原本妳是這樣的,覺得幸福一顆糖的滋味就足夠,再多會承受不住的。
「這給妳,我怕妳又肚子餓。」
在準備轉身離開之前,他叫住了妳,將一包餅乾交至妳捧起的雙手。這次不再是一眼看破的透明糖果。
接下的幾秒愣愣地愣愣地看清楚了對方的笑容。
這次沒有立刻吃掉它。有種搔刮著的暖意從身體爬了出來,將他們與餅乾安放自己的包包裡。在他走後對夜色開心地笑了,假裝台北街頭的燈因此亮起來。像是被施粉紅色的魔法,平常忽略的小事都漾出微光,煩人的雨水下得討喜,無序的人潮裡也確知自己的存在。
這是不安的開始,妳知道的。當黏膩有了更深一層的居所,是腐壞的第一步。像是還沒開卷就遭受到了詛咒般的惡評。
那包餅乾妳一直沒有吃,妳把它放到櫃子的最深處。
但是那個櫃子被蒙太奇偷天換日至妳心裡的某處,借屍還魂一樣不斷建構,讓自己在堆疊的鏡頭裡無端發笑或掉入一個無劇本的即興裡。
慢慢妳學會了一個更好的方式,贈與。妳開始把他給妳的各類甜食送給別人。當中的甜味有了歸處,妳如釋重負。舞姿才又再次輕盈,才不再感知空氣中的每個細微,撫平了所有過敏的思緒。
過敏卻以一種更狂暴的方式席捲而來。
他在妳就寢之際吐出他的語言,細碎的親暱的無章的,像是夢囈。妳起身,一一用溫柔的眼睛接下。
文字框裡降下他的夢雨,一滴一滴字蜷成寂寞的形狀,在妳這裡起了波瀾,慢慢泛濫成洪水。妳無法坐視不管,妳忘了這是詛咒的起始,奮不顧身的潛入了洪流裡,在裏面連氧氣都多餘。
妳清楚記得那水災來襲的第一次是四月底的凌晨,你們的句子散在冥冥的亂流裡,在世俗裡找不到最適合的包裝。你們從受苦的海龜談到以秒速五釐米落下的櫻花瓣,話題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碎屑,但不知怎地,一置身那種飄渺便又覺得切身難捨。
專注的妳不再是一個事不關己能催促著快樂結尾的讀者,而是真正純粹的戀人一個,是無可救藥的過敏兒,專長是蔓生枝節,虛實不分。
妳是演員是導演也是觀眾,在自己建的劇場裡長出種種姿態。偶爾他會給出一些好的橋段,妳便沒日沒夜地排練,不停巡迴。
以紅磚堆砌的古蹟是一座屬於妳的城堡。學校將此設為獨立的自習室,小小的妳身為小小的工讀生在角落顧學校的文創商品。
最享受的事情是早上八點前在空無一人的古堡中和喀啦的門板泛黃的牆壁說話,放自己喜歡的音樂看晨光漸亮,邊清掃著灰塵瀝去內心的渣滓。
但他來了。在七點五十八分妳正按下冷氣開關時。妳意識到有黑影遮住了大片白晃晃的光亮,接著便是不輕不重的敲門聲。妳轉身,看見他在門外朝妳揮手,又是那張牲畜無害的完美笑臉。空白而慌亂的妳打開門,他像貓咪一樣優雅步入,佔據一整張木桌。妳無語,覷他自在讀起書來的側臉,妳輕輕把門關上,開了大燈,祈禱今早來自習的同學們能早點湧入。
從那天起他便不定期出現在早上八點的門外,毫不客氣地滲進妳漂亮的孤獨,妳漸漸被推落那個惡的結局,遊走在沒有頁碼不知座標的白色裡。他從來沒以語言當作指針,只是像一隻貓咪,隨心去留,興致一來便纏著妳撒嬌,眼睛裡的宇宙總閃著妳不可知的物質,下秒就對空氣裡的別種異樣感到好奇而冷漠。妳無時無刻不在預演他的離去。
貓是不明物,無法被歸類,時時刻刻可以變幻的異形,沒有特定的樣子,可以無限的擴張任意的隱形,攀附在生活各處,躲在妳的眼睛裡,藏在妳所寫的字句,在妳踩的每一步裡面閃現,控制眉頭紋路與呼吸深度。
日子被平白的濕氣沾染,無故地起霧。泛潮的白色裡妳看不見自己的形狀。戀人自身也由紅褪白,像是一只寄不出去的喜帖,隨時可能透光。
他將他的物品寄放在妳的桌緣,再回來時已是日照最盛的交班之際。同事見他輕巧的將物品拿好退至門邊。悄聲試探所謂關係。
妳瞪大眼睛搖搖頭。仍是將自己是戀人一個的實情坦然告知。同事會意的點頭,對妳說加油。
妳知道戀人是不需要油的,戀人是承載水的容器,一點霧就飽滿且悵然,所以需索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惶惶裡的幽微。
踏出溫柔古老的門檻,探了探站在窗邊的他,日照竟曬不乾他眼裡的水氣。妳屏息在那水氣裡浸濕自己等待分子的共振。
要不要吃飯。
妳聽清楚那不是問句,是一滴圓圓的水珠落在模糊的邊界上。
大洪水恐怕又要來了,妳暗暗想。卻仍是大力點頭。
妳們去吃了他最愛的自助餐,婆婆熱情的招呼妳,那時妳的頭髮長約五公分,活像個小學男生,阿姨大力稱讚妳可愛,偷偷給妳優惠,並對他拋出各種暗示,妳在旁觀賞他倆親切像母子的互動,最後扮演母親的婆婆還塞了兩顆蘋果給兒子。
妳卻仍是在水中無助地飄浮,整個下午妳傻傻地看他細嚼慢嚥,彷彿你們之間隔著一片厚實的玻璃,他在另一端輕鬆呼吸著充足的氧氣。
言語都顯得零散,無端在不同介質裡消失。那個任意攀附變形的不明物,在宇宙中徜徉,絲毫不受引力影響。
他輕易離開前將一顆蘋果分給妳,妳咬了一口,嘗到腐壞的味道,這次妳毫不踟躕將它丟進垃圾桶,但那壞死的味道已然侵蝕妳不堪超載且不願承認的盼盼。
妳在那日之後緩緩地明白,洪水並不可怕,乾旱才殘酷的驚人。在幻化成魚後將所有的水瞬間抽空,妳又再次擱淺在應該熟悉的孤獨上,看自己的鱗片硬生生剝落。撫摸著龜裂的土地,祈禱天再給一些及時的雨點。
戀人自覺地沉落。在夢中無數次聽見魂牽的潮騷,他走來,真真切切地凝望妳。
醒後妳看見他的眼潭仍是生疏的暗流,妳渴望降落的心事被那流水沖散,找不到切實的土地著陸。但妳以糖衣包裝所有被冷視的侷促,仍是反覆繞入沒有出口的迴圈,在彼此落下的碎片中割傷自己。細瑣的疼痛。妳以為的種種粉色徵兆僅是無數殘忍的錯置,層層幽微暗生的伏筆是戀人杜撰的隱喻。
才恍然想起那年四月後的梅雨根本沒來,置身一整季的空梅,洪水卻真實的像場揮之不去的噩夢。
緣分的刀口不落下,戀人亦無力握起刀把向界線狠狠劈落,曾漫漶的心事沒有風乾的機會。超出一顆糖的甜份被時空加工,在他與妳無關的快樂邊緣製造出沼澤般黏稠的恨意。戀人不斷想像更溫和的如果。在狹小的校園裡偶爾擦撞,只掛上疏冷的笑意拂袖而去;在傍晚的教室裡陷入自己的繭對所有交談的大好時機作啞或者在被敲門降下字雨之前撐開所有防衛的傘,只看雨點飄忽的美。
然而再溫和的如果比不上一顆糖能製造的絢麗泡泡,嗜甜的妳會奔向的還是同樣纏擾的如果。
鐘響,毫無懸念輕捧起屬於一個戀人的美麗惡果,不在乎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