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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的夏日私房電影課// 有閃電的地方稻子才長得好:影史中的外遇

2019/06/2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摘自:《夜短夢長》,〈有閃電的地方稻子才長得好:影史中的外遇〉
電影史上,灰姑娘的故事繁衍出最多版本,但幾乎所有的故事都止於灰姑娘獲得幸福的那一刻,也就是熱牛奶和冰牛奶倒入同一個杯子的時刻。他們很難真正成為同一種奶水,就像《功夫熊貓》(Kung Fu Panda ; 2008)中的熊貓兒子和鴨子爹一樣,雖然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所有觀眾一眼看得出,嘿,不是親生的。
不過,也有例外。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小早川家之秋》(1961),其實包含了一個灰姑娘的故事。喪偶的釀酒屋老闆萬兵衛進入老年了,但是偶然重逢的舊日情人突然點亮了他的暮年光陰。他瞞著女兒不斷去京都會老情人佐佐木,女兒文子知道了以後特別不高興,她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激烈地審問父親,搞得萬兵衛又跑去情人家。
夏日午後,佐佐木跪在地上擦地板,女兒百合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母親:「這個釀酒屋老闆真是我父親嗎?」母親說是啊。百合子說,那我小時候你不也讓我管一個男人叫父親?母親淡淡然回說,是嗎?百合子問,那到底誰是我真正父親呢?母親說那有什麼關係呢。百合子一想也是,高高興興地說,只要他給我買貂皮披肩他就是我父親。聽上去很勢利的臺詞,但是只有家人才會這麼直接吧,加上百合子笑得那麼燦爛。這個時候,萬兵衛在門口叫:「我來了,我又來了!」
萬兵衛進來,看見佐佐木在抹地,馬上說,我替你抹,老去的灰姑娘佐佐木於是開心地把抹布放到他手心。萬兵衛應該是第一次抹地吧,百合子提醒他會弄髒衣服他才想到捲起下襬。他用力抹地,抹完門口的又進屋抹,抹了地又抹牆他一邊抹一邊嘿嘿笑,他在情人這裡找到了家的感覺,他和他的灰姑娘可以用最家常的方式相處,牛奶融合了。這是電影中萬兵衛心情最舒暢狀態最煙火的一刻,小津也適時地為他獻上音樂和一個標誌性的抒情:夜色中的一盞燈。
誰說婚外戀不好!今天就來說說美好的外遇。
在外遇題材上,日本電影的貢獻最重大,天地良心,日本導演把外遇表現得真是美好啊。來看成瀨巳喜男的《願妻如薔薇》(1935)。成瀨和小津是同時代導演,在那一代導演中,成瀨可能是最老實最寡言的。工作人員都說,和成瀨一起工作最沒勁,比如拍完一條,大家都會看導演臉色,可是成瀨就是不給臉色。既得不到讚揚,也領不到建議,和成瀨合作多年的著名演員高峰秀子在訪談中說:「我一到成瀨導演身邊,就會有些缺氧,感覺幾乎都要使用吸氧機了。」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成瀨在圈子裡被稱為「憂鬱男」,而他作品中的夫妻,常常也有一方會有憂鬱傾向。
《願妻如薔薇》中的妻子是個百分百文藝中年,這就保證了她的憂鬱傾向。作為母親,她大半的時間在寫詩,思念離她而去的丈夫。相比之下,女兒則是一個兼具現代氣質和傳統美德的姑娘,既是摩登活潑的辦公室女郎,又是下得廚房的顧家長女。為了讓父親出席自己的訂婚,更為了母親,女兒出發去鄉下找父親。
父親在鄉下和出身藝伎的情婦生活在一起,女兒下定決心要把父親帶回東京。可是讓她沒想到的是,父親和小老婆在鄉下已經有了一大家子,一兒一女外,小老婆還開著一家小小的美容店;更大的打擊是,因為父親在探索金礦事業,沒有一點收入,小老婆不僅養著自己一家子,還瞞著父親一直寄錢到城裡接濟著大老婆母女。在強大的劇情面前,女兒只好跟父親的小老婆要求借幾天父親,訂婚儀式一過就送回。
父親跟著女兒到了東京。享受到父母雙全的歡欣,女兒又萌生出了留住父親的念頭。可是,文藝害死老娘連累小娘啊,會寫詩的大老婆卻不會和父親相處,更不會像小老婆那樣噓寒問暖裡外照應,儀式一過,父親就想回鄉下了。
而女兒,雖然目睹了母親的痛苦,但也領悟了婚姻的本質。
本片是第一部在西方進行商業放映的日本電影,西方評論界將之視為「前衛的東方主義」的代表作,日本本土的《電影旬報》也把《願君如薔薇》列為當年第一。在情婦形象始終被污名化的銀幕上,成瀨以極具說服力的平行鏡頭在婚姻的合法性問題上踢了一腳。影片以長女的視角展開,她對母親的同情以及「恨其不爭」的心情,在父親的完美小老婆面前,顯得曖昧又微妙。不過有意思的是,扮演女兒的千葉早智子具有一種晴朗又幽默的氣質,使得影片自始至終稟具了一種晴朗又幽默的氣質,沒有被大老婆的幽怨和小老婆的奉獻降格為催淚劇,比如大老婆的閨怨詩,不僅沒有成為父親的道德負擔,相反是一種自我諷刺。
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晴朗的氣質,造就了當時一整代日本導演的高峰並峙。像成瀨的電影題材,處理的都是男女感情,屬於兩性問題劇,很自然也很正常可以揮霍演員和觀眾的荷爾蒙,但是成瀨克制電影和克制自己一樣成功。佐藤忠男視為「成瀨藝術極致作品」的《稻妻》(1952),如果內容提要一下,簡直是八十集連續劇的容量,但波瀾跌宕的日子被導演克制在平靜的素描裡。母親運氣差,遇到四個男人生下四個孩子,為了大家庭,她任勞任怨到讓小女兒清子從抱怨到看不上,終於她忍不住問媽媽:「你這樣幸福嗎?」媽媽的回答似乎避重就輕:「什麼幸福呀,你竟然也問這樣高深的問題。」
而當母女發生真正激烈的衝突時,成瀨則拉開攝影機,到屋子外面去拍哭泣的清子,隔了一會,母親也哭。但是,母女倆通過哭泣達到了互相的理解,清子平靜下來,孩子氣地對母親說不許哭。母親孩子般地聽話不哭。然後清子說媽媽可以買件浴衣了,賣剩下的浴衣便宜……
生活是枷鎖也是饋贈,清子討厭媽媽又深深地愛著媽媽,高峰秀子扮演的清子和千葉早智子扮演的女兒一樣,有著晴朗的天性,她們不耽溺於負面情緒,「有閃電的地方稻子才長得好」,成瀨、小津這些導演都更喜歡刻畫閃電後的稻子,而不是閃電。在這個原則裡,年輕一代關於「幸福」這種非常西洋化的問題,成瀨都不願意給答案。他的美學和道德法則全部來自生活本身,能扎根生活的,就是美好的人。《稻妻》中的母親千瘡百孔依然能和生活和解,就是好母親;《願君如薔薇》中的小老婆能夠扎根生活,小老婆就比大老婆好。
至於成瀨自己呢,他跟《願君如薔薇》的主演千葉早智子結了婚,又離了婚。不過,不知道大家發現沒有,他後來合作三十年的女演員高峰秀子跟千葉早智子真的很像,而高峰秀子更美一些。
─未完─

毛尖,本名就是毛尖,是愛喝茶的爺爺給她取的。擁有「外語學士、中文碩士、人文學博士」三頭銜,觀影逾萬部,被譽為「當代電影與文學的目擊者」。
她看電影,看電影深處的奇妙情思 她寫電影,寫電影內外的百味人生 11篇電影專文評論,寫閱讀,寫人生。她曾玩笑說,去世後的墓誌銘上寫十部影劇就夠了──
《一寸灰》讓我們讀到毛尖的深情與痛快;電影評論集《夜短夢長》讓我們讀到她的真情與對電影的愛,7月3日全台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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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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