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停的流著淚,落下的淚珠是一滴滴紅色的血滲入土裏。
『將軍……將軍……』
她哭著,喚著,卻始終找不到她的將軍。
她回到了山上,找尋他們曾經藏身的地點,找尋她最後一次給他的將軍盛水的那片湖水。
卻怎麼找也不見那偉岸的身影,聽不見那宏亮的聲音。
她緊緊的把碗抱在懷裏,就像她當初離開將軍時一般。
她年華已老,早不復當年的青春美麗,但就算將軍不認得她,也會認得這只碗。
她哭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順著人群走在一條陰暗的道路上。
好似當年逃難一般,她在人群裏尋找著將軍的身影,人影越來越多,成群的像在排隊等些什麼。
她不知不覺跟著隊伍走了好幾天,手裏緊緊抱著她的碗,直到她看見一條滾滾長河,河上有一座彎彎的小橋,一塊大石頭立在河邊。
她識字不多,不懂得石頭上寫的是什麼,如果將軍在她身邊,一定會教她。
『丫頭,喝了湯過橋去吧。』
她愣愣的回頭,一位婦人站在河邊,笑吟吟的拿隻木勺,往河邊一只大鍋盛起墨黑色的湯汁要她喝。
她摸了摸自己蒼老的臉,已經很久沒有人叫她丫頭了,那位婦人看起來比她還年輕,卻有雙比她還要蒼老的眼眸。
婦人見她沒有想喝的意思,只讓下一個人過來,就著她手上的木勺喝下湯汁,恍恍惚惚的過橋去。
『丫頭,喝了湯就能忘了一切的痛苦,重新再來過,伸手吧。』婦人望著她,慈祥和藹的開口。
忘了一切痛苦……
她愣愣的上前就要喝下湯的時候,望見自己手上的碗,又急忙縮了回去。『不……我不要,我不能忘記,我等著將軍……我還有話跟他說……』
婦人望見她手上的碗,一下子眼睛亮了起來。『真是只好碗,丫頭,可把這碗讓給我嗎?』
『不行,這是將軍賞賜給我的。』她急忙後退一步,深怕那婦人搶走她的碗。
『別怕,我不會搶妳的碗。』婦人卻只是笑笑,『妳在等人,所以不願喝湯過橋是嗎?』
她猶豫了會兒才點點頭,婦人沒有因為跟她說話便停下動作,仍然一勺一勺的給等著過橋的人湯水喝。
『那這樣吧,我需要一個幫手,妳可以在這裏幫我,順道等妳的人如何?』婦人笑著開口。
『我……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她好奇的回答。
『我得在湯沒了之前,到那棚裏熬湯,這時要過橋的人就得等,這條路因此要塞上好一陣子,若是妳可以幫我在這裏將湯汁分給要過橋的人,就幫了我大忙了。』婦人期待的望著她。
她沒有考慮太久,她要等她的將軍,『我幫妳,把那勺子給我吧。』
『不不不,勺子我得熬湯的,用妳的碗吧。』婦人指著她手上的碗。『不是什麼東西,都盛得起這碗湯的。』
她猶豫了起來,把碗緊緊抱在手中。『這碗是將軍用的,怎麼可以……』
『丫頭,這是積德,這碗既是妳家將軍所用,也是為他積德,妳想早些見著他的面吧?』婦人溫和的開口。
她點點頭,有些遲疑的望著手上的碗,看著路上越來越多的人和鍋裏越來越少的湯汁,她思考了會兒才下定決心開口,『我知道了,我幫妳。』
老婦人讓開了路,讓她過來用她的碗盛起湯汁,小心翼翼的遞給過往的人,婦人在一旁看著,替她開了口。『喝了湯,過橋去吧。』
她接回碗,再盛起湯汁遞給下一個人,『……喝了湯,忘了一切,過橋去吧。』
她開始重複不停的做一樣的動作,打量著每個經過她身前的人,每當見到熟悉的兵士,她便給他們一個笑容,問是否見過將軍,她日復一日的期待著,失望著,又重新燃起希望,她等著她的將軍,至今已算不清多少日子。
『……沒有它……將軍認不出我的……幫幫我……請幫幫我……』
小俞突然的從夢中驚醒,爬起身來揉揉眼睛,「怎麼老做這個夢呀……」
愣愣的坐在床上,小俞不確定是因為前一天軒珞說了那個故事才做了這個夢,還是因為昨天遇到的老婆婆剛好也掉了個碗才又做了這個夢……
「這個碗……不會是那個碗吧……」小俞喃喃自語的摸了摸臉,轉頭看到床頭的鬧鐘,一下子跳了起來,「媽呀!遲到了!」
他趕緊刷牙洗臉換衣服,迅速衝出門,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直直衝進店裏抬頭一看牆上的鐘,結果還是遲到了。
「老闆對不起!」
「沒關係,早上吃了沒?」軒珞包著餃子,看他滿頭大汗的,起身去拿了條毛巾給他。
「沒有,不小心睡過頭了。」小俞可憐兮兮的望著軒珞。
「早上烤了燒餅給你留著了,我煎個蛋給你夾著吃。」軒珞熱了鍋,小俞開開心心的黏過來找燒餅,「謝謝老闆~」
小俞開心的邊啃著燒餅,邊開始包餃子,「老闆,等下午忙完,我還可以去舊貨市場嗎?」
「你還要去找那個碗?」軒珞望了他一眼。
「嗯,那個碗好像很重要,趕快幫婆婆找到的好。」小俞臉上的神情有幾份認真。
「那就去吧,五點半前回來就好。」軒珞點點頭,也沒阻止他。
「謝謝老闆~我會盡早回來的。」小俞感激的望向軒珞,想再也沒比軒珞更好的老闆了。
而軒珞只是暗暗的嘆了口氣,那只碗要是舊貨市場找得到就好了……
結果整整三天,小俞非常認真的在找那隻碗。
清早舊貨市場沒開,他就中午忙完了去找,傍晚回來繼續做事,晚上忙完了再跑一趟,搞得整市場的大叔婆婆們都知道他在找一只缺角的舊碗,都說了幫他留心找。
第四天起小俞一直顯得沒什麼精神,軒珞嘆了口氣,想想要不是這間店裏盡住些怪東西,小俞也不會被找上,這麼一想就覺得有些對不起這孩子。
等中午忙完之後,小俞圍裙一丟正要出去前,軒珞叫住他。「小俞等一下。」
「老闆,還有什麼要做的嗎?」小俞乖乖的停下了腳步,深怕是自己漏了什麼事沒做。
軒珞正在起鍋,小俞跑過來一看是碗餛飩。「你拐個彎幫我送一下餛飩好嗎?」
「好啊,老闆要送哪裏?」小俞點點頭,有時候附近的熟客若有人太忙的,或是年紀大的,要是店裏忙得過來,偶爾軒珞便會叫他外送。
「你記得上次店裏……佈施那次,來的那位何先生嗎?」軒珞把餛飩裝進保鮮盒塞進保溫袋裏還加了隻湯匙。
「記得啊!怎麼可能會忘記……」小俞大概是想起過世的朋友,模樣看起來有些鬱悶。
鬼月那次事件之後,小俞低落了好一陣子,不過這孩子天生神經就異於常人,倒沒把何觀帶的那一大票鬼跟他朋友是鬼這件事連在一起,只記得何觀是吃了『他的』餛飩的壞大叔。
軒珞望了他一眼,見他也沒說什麼,只笑著把餛飩遞給他。「你從洗衣店右邊巷子進去,數到左邊第六條轉進去,第二條再右轉,在那個巷口等,看見何先生就把餛飩給他,要有禮貌。」
「嗯,要收多少?」小俞乖乖的接過。
「不用收,等他吃完就把保鮮盒帶回來。」軒珞笑笑地開口,「何先生對這附近大小事熟悉的很,等他吃完,你問他碗的事,他一定會告訴你些消息。」
「真的嗎!?」小俞馬上精神起來,「那我馬上去!」
見小俞開開心心的捧著餛飩出去,軒赤回頭問軒珞,「不要緊嗎?讓他跟冥主的人打交道?」
「再怎麼說也是他們自己的事,總不成讓我們來給他收拾,這笨孩子沒頭沒腦的,不把他們的人牽進來,之後他們出什麼事都栽給那笨孩子還得了。」軒珞搖搖頭回答。
而小俞提著餛飩開開心心的照著軒珞說的路走,轉來轉去的差點沒頭昏才確認自己應該有走到正確位置。
在原地等了五分鐘,何觀就不曉得打哪兒冒了出來,嚇了小俞老大一跳。
「小少爺啊,您在等我?」何觀笑咪咪的拿下頭上的帽子,眼睛緊盯著他手上的餛飩。
「嗯,這是給你的。」小俞大方的把餛飩交給何觀,自從七月那次之後,軒珞大概是被他吵怕了,常常包了餛飩在冰箱裏存著,他想吃就可以煮,有時候老客人還能點上一碗,因此他對餛飩的執念就沒那麼大了。
「謝謝,真是太謝謝了!」何觀迫不及待的在路邊石階坐下,把餛飩拿出來吃。
小俞耐心的等他慢慢品嚐完,把保鮮盒跟湯匙收回來,才開口禮貌的問他。「何先生,我想請問你一件事。」
「小少爺請說,我一定知無不言。」何觀吃完了餛飩心滿意足,笑咪咪的回答。
「我在找一個碗,碗上畫著梅花跟月亮,上面還缺了一個角,那碗被人偷了,不曉得你知道哪裏有在收這種贓貨的嗎?」
何觀一聽尷尬的停頓了會兒,才乾笑的開口,「原來大姐找上你啊……這可真是……」
何觀真是了半天也接不下去,像是想不出形容詞,半晌才又開口了。「小少爺,其實我知道偷碗的人在哪裏,只是這人……我們沒人拿他有辦法,大姐找上您也是這個原因,只不過這也太麻煩您跟大人了……」
小俞聽不太理解的望著他,「怎麼不報警呢?」
何觀愣了一下,摸摸鼻子含糊的回答,「就是沒辦法『報警』,要是報了怕日後對方會找我們麻煩……而且……對方也是情有可原,大姐只想把碗要回來,其他的不想追究了。」
小俞雖然不解何觀的話,但是看何觀講得不清不楚大概也是私事不便多說,「那沒關係,你告訴我偷碗的人在哪裏,我想辦法幫婆婆要回來就好。」
「小少爺願意真是太好了!不過這事我看還是回去請大人陪您一起去會好辦得多。」何觀含蓄的暗示著。
「我已經十九歲,是大人了!」小俞沒聽懂他的意思,不滿的回答。
「那……那好吧……」何觀也只能苦笑,「明天您這個時間到這裏來,我會引他過來,絕不會有危險,但對方可能很難說服,到時候就麻煩您了。」
「嗯,我跟他說,叫他把碗還給婆婆。」小俞點點頭拿著保鮮盒準備回去,「謝謝你的幫忙。」
「請不要這麼說,是我們麻煩了您,請代我向大人問好。」何觀彎下了腰。
小俞也沒搞懂何觀為何老叫軒珞『大人』,明明自己也沒小到哪裏去,不過他還是展現了他的肚量沒有介意,客氣的回答,「我會轉告老闆的。」
小俞說完就順著原路走回了店裏,一進店門就忙得不可開交直到晚上九點,他才有機會跟軒珞提一下何觀說的事情。
軒珞皺了下眉頭,「明天我陪你去吧。」
「這種事不用麻煩老闆陪我啦,我自己去就行了。」小俞賣力的擦桌子邊笑著回答。
軒珞覺得不放心,能讓何觀也擔心得罪的人,絕對不是什麼普通人,還在猶豫的時候,軒赤開了口。「你擔心的話,我陪小俞去吧。」
軒珞沒有猶豫太久,如果一樣是鬼界的人,以何觀的身份絕沒有得罪不起的人,但若是人界或天界的人就不同了,不管是哪邊,軒赤都可以應付。「那你陪小俞去一趟吧,看看是什麼樣的人。」
「知道了。」軒赤點點頭。
「咦?我自己去就……」話沒有說完,小俞被軒赤瞪了一眼,忙把頭縮回去,「謝謝赤哥……」
「嗯。」軒赤應了聲。
「這幾天怎麼沒見應哥下來呀?」小俞自己這麼一說,才想起好像兩、三天沒被軒應拿鍋蓋扔了。
提起軒應,軒珞皺了皺眉頭,語氣卻很平常,「可能天冷想冬眠,睡得比較熟。」
「喔喔……」小俞以為軒珞在開玩笑,也沒多問。
軒珞嘴上說得淡然,心裏倒真有點疑惑,軒應到這個家後不到一個月,他就嚴禁軒應在沒有他陪同的狀況下出門。
幸好軒應也不怎麼愛出門,偶爾有興致的時候,會纏著軒珞帶他去散步,但那最多也就在老街上走走,沒有必要,軒應連老街都不想走出去。
就算有需要走出老街的時候,軒應也只是拖著他繞著暗巷走,把事辦完了連待也不想待在外面的馬上回到家裏。
他知道軒應討厭待在有人的地方,有時候他也覺得把這麼條龍鎖在他的屋裏實在委屈了對方,但軒應不想走,除非他要走。
而他不想離開老街,不想離開這間他跟曾奶奶一起生活的房子,於是最後只好委屈軒應。
只是,最近他總有種軒應不在屋裏的感覺。
雖然只要他上樓軒應一定睡在房裡,但只要店裏忙的時間一長,他就有種人不在樓上的感覺。有幾次他很想上樓去看看軒應是不是真的不在,但又覺得這好像在監視他什麼,只好忍著,反正只要忙完上樓去,軒應絕對一臉沒事的坐在那裏等他送晚餐。
軒應想出去的話,多的是方法離開,他也攔不住,他沒有問也沒有去查,如果軒應想說的話,自然就會說。
「老闆,那我先回去了。」
「咦?好、路上小心點。」軒珞回過神來,順手塞給小俞一包點心。
「謝謝老闆~」小俞開開心心的帶著點心回家去。
軒珞關好店門,打發了軒赤去睡覺,上樓去開了房門,一陣水氣撲面而來,房裏冷颼颼的,帶著濕氣的風在屋裏迴旋。
房裏的窗開著,軒應坐在床上,目光盯著窗外的天空,街道太亮,看不見一顆星星,只見得著在對街屋頂上那一小片灰濛濛的漆黑。
「想出去走走嗎?」軒珞走進房裏,軒應只是搖搖頭。
伸手撫上軒應有點濕氣的髮,軒珞想起軒應剛來的那一陣子,他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這條龍不會因為頭髮沒乾就去睡覺而感冒,但花了更久的時間才讓軒應理解自己身為人類,是會因為頭髮沒乾就去睡覺而感冒的。
軒珞笑了起來,伸手環上他的肩,覺得他今天過份安靜,「你怎麼了?」
軒應又搖搖頭,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小俞找到那個碗了嗎?」
軒珞倒有些訝異軒應會問起這件事,「還沒,不過我讓何觀插了手,明兒個讓赤陪小俞走一趟,應該沒問題。」
「嗯。」軒應也沒說什麼,只應了聲當回覆,抬起手臂把他攬進懷裏抱著。
軒珞不確定他是心情不好,還是又想起什麼過往的事,也不想多問,等下又拖出一長串的『往事』只會讓自己心情複雜。
剛開始他不是那麼在意的。
可是自從他們滾上床之後,軒珞才開始有種軒應雖然抱的是他,可是想的不是他的感覺。
這一年來,每當軒應說起過往的事,臉上浮現的溫和笑容,他發現自己居然是會介意的。但對軒應來說,『他』就是他,不論他解釋過多少次,他們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的,但軒應不懂。
他們的關係也從來不是什麼情啊愛的,也不是什麼可以吵鬧分手的狀態,他認真煩惱過幾次,到最後鐵了心想跟他談談,卻發現只是對牛彈琴。
軒應不懂他介意什麼,他說的全部是他,想的也全是他,見他真的生氣了,那就先道歉再說,讓軒珞想氣也氣不起來。
最後軒應也慢慢少提過去的事,倒是發呆的時間變得多了起來,反而讓軒珞覺得歉疚,反省起自己太小心眼。
有時候看他總是很寂寞的神情,軒珞就覺得那些介意都無所謂了,他的人就被困在這裏了,自己到底有什麼好介意的。
軒珞輕嘆了口氣,安靜的讓他抱著,陪他望著那一片明明什麼都看不見的天空。
他想起曾奶奶死後那一段時間,他也常常這樣坐在軒應懷裏,看著天空什麼也沒想的發呆,軒應厚實的胸膛和手臂總會讓他有種安全感。
「你前幾天說的那個故事……」軒應開口,語氣聽起來有些飄忽。「她到現在還沒等到她的將軍嗎?」
「嗯。」軒珞愣了一下,才點點頭,然後又搖頭。「我不知道,那是曾奶奶幾年前告訴我的故事,也許她在這幾年找到她的將軍了。」
「如果找到了,還要那隻碗幹嘛。」軒應淡淡的回答,像是有些感嘆的語氣,「一千多年啊……」
軒珞突然間意識到他為什麼會記得這事,看來是等上千年這件事勾起他的感傷了。
千年呀……
軒珞想像了一下,對於身為人的他來說,千年是一個不可想像的數字。
更何況是兩千年……
只要軒珞自己想起這件事,就會覺得心裏好像被刺了一下,明明他覺得自己和軒應口中所說的是不同人,但卻每每在想起這些曾傷害到軒應的事時感到愧疚,他自己也覺得這實在矛盾無比。
軒珞皺了皺眉,決定不要去想這些事,翻身跨坐在軒應腿上,雙手環著他的肩,輕吻了吻他的唇,「別想那麼多了,那不關我們的事,不是嗎?」
軒應停頓了會兒,像是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專注望著自己的清澈雙眸,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只是吻了上去,翻身把軒珞壓在床上,隨著房門和窗戶啪地一聲關上,屋裏的水氣散得一乾二淨,軒珞緊緊的環住身前的人,熱烈回應著他的吻和擁抱。
軒珞喜歡跟他做愛,因為不管他現在心裏想的是誰,但至少自己能確認他現在抱的人是自己。
這樣想的時候,軒珞就總會有種這也許就夠了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