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樓蘭未
沈默說法
這幾年,武俠的出版似乎多了一些。
其中,樓蘭未的《光明行》,讓我很是喜歡。
本期就特別邀請接受樓蘭未專訪,聽聽看他如何看待武俠,思考武俠。
俠義是圈套,是江湖的緊箍咒
──專訪樓蘭未
沈默/寫
以浩浩蕩蕩兩百六十餘萬字(共九冊)《光明行》(徐某編輯出版有限公司)崛起的樓蘭未(本名:徐景馨),可說是這兩、三年間臺灣武俠的驚奇收穫。1967年生的他,一直在電子相關產業、科學園區工作,至45歲才決心提筆寫武俠。
▉人神決裂的時刻
為何突如想創作呢?樓蘭未回應:「我所在產業的環境很單純,薪水也都不錯。但很容易就聽到誰猝死的消息。過了45歲,就想著我會不會有一天忽然掛了?」一旦生起這種念頭,樓蘭未就想要為自己做一些什麼。他的語氣有遮藏不住的怒氣:「我有些話或是觀察想要表達出來。而且更重要的是,心中確實是滿滿一股憤怒。為什麼人類的科技進展到這樣的地步,世界沒有變得比較好呢?」
自詡是看世界局勢的人,樓蘭未認為一切的亂源是宗教,尤其是《聖經》所造成的三種解讀,包含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等。樓蘭未開門見山說:「我其實就是想開罵啊,這才是重點,寫成武俠小說的形式只是順便,剛好被我借來K世界。《光明行》的正面是武俠,但背面真正想寫的是人神決裂的時刻,尤其是對《聖經》系統造成世界混亂的怒氣。」
樓蘭未舉文豪Salman Rushdie《魔鬼詩篇》為例,「我想要說的也類似。神必須降格,祂本來就不該永遠被放在唯一的、不可動搖的位置上。我們應該從人的角度去看,世界應該要幸福的,但為什麼沒有呢?」
率直得讓人欣賞的樓蘭未,讓我聯想到現在上映中的《星際救援》,當太空英雄老爸(Tommy Lee Jones飾演)對跨越銀河從地球來到海王星尋父的兒子(Brad Pitt飾演)坦承自己探索智慧生物存在的任務失敗時,兒子卻認為他沒有失敗,因為他已經證實了人類是唯一的智慧生物――重要的不是沒有什麼,而是我們眼前有什麼。《光明行》藉由西漢王莽還充滿怪力亂神的時代,以錯綜複雜的龐大故事講述人類自身價值,這也是長久的自我發現的過程。
▉天賦從來不是最重要
《光明行》以前,樓蘭未提及自己寫最長的文章,除了論文外,就是大四的悔過書,「反正就是期中考,幫學長作弊,但我們好像沒有注意到一個明顯的破綻,」他忍不住笑出來,「就是考試人數多了一個。為什麼會多一個呢?老師又不是笨蛋。」當下被逮個正著,只得寫悔過書,勉強擠出1000多字,樓蘭未回憶:「那時平鋪直敘的寫,我完全沒有想過後來自己會創作。」
2013年,毅然決然離職,樓蘭未每天到住家附近的咖啡館寫武俠,三年半的時間寫完《光明行》。樓蘭未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一點也不懂怎麼寫武俠,但就是憑著一股憤怒開始寫,也真的完成了。這是一段再幸福不過的時光,完全沒有被其他任何事干擾或中斷。樓蘭未說:「就這樣一路天真無知的寫完了。我的條件其實很好,有一點錢,不用擔心生活,也沒有小孩,長輩都健康,沒有該操煩的,真的很適合寫作。現在回頭去看,當時能夠沒有雜念地寫,運氣真是好。」
他完全放任小說生長,無計畫,也非常直覺,《光明行》無疑是天大機遇集合的產物。樓蘭未自己也很清楚,「我不是很確定才能的意義。我比較相信,世間有很多天才,但他們就是沒有好的際遇。」
最近有一樁籃球新聞是,湖人(Lakers)前防護員Gary Vitti認為NBA巨星Kobe Bryant的天賦並非他所見最傑出的,但「他全心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他教會我最寶貴一課是,天賦是世上最被高估的東西,重要的是,你怎麼對待自己的天賦。」黑曼巴的傳奇很多,大抵就是絕對專注地訓練,像要化身為魔鬼。就我的記憶,LeBron James在跟Kobe同隊(應該是世界盃或奧運之類)時,總是提早去球館訓練,但無論他怎麼早,Kobe始終都已經在那兒。某個部分來說,好像可以解釋為何Kobe有五枚總冠軍戒指,但體能比小飛俠優越太多的詹皇只有三枚。
另外,樓蘭未也坦承,當初寫《光明行》,對於武俠的環境非常樂觀,以為這個類型仍舊是暢銷的書種,「我就想只要金迷都願意買一套,應該不愁吧。」再加上,他不想要投稿到出版社,經歷漫長的折磨,所以自己成立了徐某編輯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光明行》先在鏡文學網站連載,而後2018年樓蘭未獨立找到斑馬線文庫擔任製作團隊,將《光明行》九冊推動,陸續上市。
「但確實武俠的環境很不好,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這個類型的討論度真的偏低。」樓蘭未嘖嘖稱奇,很難想像年輕時期人手一本的武俠,會沉淪到這種地步。但他心中還有希望之火沒有熄滅,「我覺得這是暫時性。武俠是華人世界特有的類型。只要有富商或政府支持,一定還會全面復興。但在那之前,得把作品準備好,免得屆時沒有東西可以上場。」
樓蘭未的語氣熱烈非常:「火要怎麼點起來,熊熊燃燒這件事,終究得靠自己。」
▉沒有俠客的世界
不止是對世界不滿,樓蘭未神色認真:「我對武俠也有很多不滿。我是大金迷,但還是覺得金庸建構的武林是有Bug的,比如東邪西毒這樣等級的絕世高手,怎麼可能不去皇宮大鬧,甚至對朝政進行干預?」
樓蘭未表示,憤怒是《光明行》的原點。其筆名取自《光明行》的角色,係梁王埠的智囊,同時也是墨家(馮門巨子)傳人。小說中有這麼一段:「樓蘭未笑道:『正是。不過,無論是成仙抑是成佛,千百萬中又能有幾人?看來佛法精深,是好的,但為人在世,還是活在人群之中。他們是從個人的心裡去看天下,咱們是站在高處遠看世人。』所以墨客看的是一大群人,想的也是一大群人的事。」恰恰可以視為武俠小說家樓蘭未的夫子自道。
一直宣稱自己是金迷的樓蘭未,無論是文字風格或小說精神,都已擺脫金庸的影響範疇,早就走上自己的路。繞過金庸武俠世界,樓蘭未跑到金庸的前面去寫西漢,去寫江湖、武功、醫學與俠義等的起源。他的聲音帶著輕輕的諷刺:「俠義是江湖的緊箍咒,根本就是圈套、陷阱。但大家信了,把它當準則。」樓蘭未把俠義如何發生的源頭寫出,就提供了反方向的思索可能。
跟著,樓蘭未也講:「金庸並不是老實人,你看他寫韋小寶的滑頭樣,就知道他沒有把俠義放在心上。如果讀得夠深入的話,會發現金庸骨子底並沒有拘泥在俠義的標準。」
早在《笑傲江湖》,或者說在整本幾乎無俠(沒有人做好事)的《俠客行》裡,金庸的確走向反俠客(英雄)的路線。只是他包裝得很好,以人性寓言(《笑傲江湖》、《俠客行》等)或滑稽喜劇(《鹿鼎記》)來講述沒有俠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現實,再搭配獨孤九劍(看穿世事破綻)、俠客行神功(同一事物的無盡種詮釋)或神行百變(開溜的本事)等,也都是俠客凋零的佐證。
雖說如此,但金庸畢竟是1950、60年代寫作的人,他仍舊受制為國為民傳統式的天下關懷,而不是真的去凝視人性裡的黑洞。他寫的痞子英雄韋小寶,現在讀來又老派又可疑,實在不夠混蛋。
樓蘭未則比金庸更接近文明與人類的生存事實。就像他對中醫起源的描繪,醫幫(白骨坑)的徐有鬼如何逼迫高兩光硬背黃帝河洛陰陽五行大變說,讓他自由發揮胡扯本事,創立高光醫派,以遮蔽醫幫存在的事實,好讓醫幫諸眾能夠專致於醫術的極限探索。換言之,中醫的起源是陰謀。《光明行》埋伏著許多這種關於政治的觀察,稍微認真一點讀,便不難瞧出樓蘭未的若有所指。
《光明行》最大的成就是,本質上樓蘭未是朝著深淵與邪惡,坦落落地走進去。他沒有閃躲人可以多麼魔鬼的這件事。一方面,樓蘭未寫許多人物的悲劇,另一方面,他又帶著暗忍的笑意寫盡江湖整體(可代稱為文明系統)的毀滅。
如今正在寫第二套武俠的樓蘭未,下一步會走到多麼遙遠的地方,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