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檢察署有這麼年輕的檢察官。」
在警校受訓時,檢察官辦公室會派檢察官,在課堂教導逮捕跟偵訊犯人要注意的事項。但是站在講台上的,多半是看起來四十開外,身形高大,光站在那裡就可以嚇到坐在對面的罪犯或學生不敢出聲的那種人。
而現在走在前面的這個人一頭褐色捲髮理成棉花糖似的蓬蓬頭,寶藍色領帶提在手上,襯衫領口沒有扣上,倘若再拿瓶酒什麼的,只會讓人想到剛從大學迎新舞會溜出來的法律系菜鳥。
「我剛進檢察署不久,」菲利克斯.凱普扣上領口,套上領帶束緊,「可能剛好這幾天我剛好在醫院,檢察署才指派我承辦這個案子。」
「在醫院?」我問。
「我太太幾天前生產,是個女孩。」凱普抓抓亂髮。
「恭喜。」我望向亞克,「局裡是怎麼找到凶手的?」
「局裡把千帆家裡幾樣遺失的物品跟家具印成清單,要所有巡邏警員注意,」齊亞克說:「昨天有個騎機車巡邏的員警經過一家電器行的後巷時,瞥見幾件家具放在電器行的貨車車廂裡,還有兩個員工正在卸貨。」
「兩個人的名字是艾德格.布雷跟馬里奧.莫頓,」凱普說:「他們都說車廂裡的東西是在路上撿到的,所以我們需要兩位協助指認。因為你們是除了昏迷不醒的易千帆外,唯一聽過凶手聲音的人。」
「沒其他證人了嗎?」齊亞克問。
「法拉盛有家小賣場的老闆譚十飛,他那天晚上準備打烊休息時,看見那部車經過店門口,快到把店門口的垃圾桶都掃倒了。」凱普說:「他的賣場就在易千帆居住社區的門口,按照譚十飛所說的時間,他們在案發時,應該就在易家附近。」
他在一扇門前面停下,握住門把。「準備好了嗎?」
齊亞克望向我,我點點頭。
凱普扭轉門把推開,門扇後的空間可以讓五六個人肩並肩,黑色布幕遮住了左側牆壁,透過布幕下滲進房裡的燈光,隱約能看見布幕前的長桌,還有桌上的固定式麥克風。
一個身穿白襯衫跟牛仔褲的工作人員正坐在麥克風前,朝凱普點了點頭。
「單面鏡?」我朝布幕瞟了一眼。
「你們只聽過犯人的聲音,沒必要知道長相吧?」凱普說。
「這倒是真的。」
「隔壁房間除了兩名嫌犯,還有我們隨便找來的三個人。」凱普伸出手,朝布幕點了幾下,「待會你們就稱呼他們一號到五號。要聽他們講什麼,就告訴工作人員。確定聲音跟案發那天聽到的一樣,就把編號記下來。明白了嗎?」
「知道了。」齊亞克說。
「真是的,我忘記你們在警校就學過了。」凱普笑了笑,朝工作人員點頭。
工作人員按下桌上麥克風的按鈕,「人員就位了嗎?」
『人員已經就位。』頭頂上的擴音器傳出聲音。
「請他們說『小孩在哪裡』。」齊亞克走近工作人員,壓低聲音。
「一號,請說『小孩在哪裡』。」
『小...小孩在哪裡?』
「不好意思,請再講一遍。」
『小孩在哪裡?』
「二號,請說『小孩在哪裡』。」
『小孩在哪裡?』
「三號,請說『小孩在哪裡』。」
擴音器響起『啐』的一聲,『小孩在哪裡?』
我閉上眼睛,耳朵裡響起那天晚上無線電傳來的聲音。
『喂,你剛剛不是看到有小孩嗎?小孩在那裡?』
腦中的聲音跟頭頂擴音器傳出的聲音完美重疊,是這個人沒錯。
等五個人都講完,身後響起齊亞克的聲音:「認出來了嗎?」
「認出來了,」我睜開眼,轉向工作人員,「麻煩他們講這句:『怎麼有個話筒放在這裡?』。」
擴音器依次響起五個人的聲音,我們各自寫下自己認為的人選,遞給布幕旁的凱普。
凱普看完我們兩個人的紙條,拿起布幕旁對講機的話筒。
「指認OK,把他們留下。對,我確定留下他們。」
「真的是三號跟一號?」我問。
「你也這麼認為啊。」齊亞克走上前,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凱普拉住旁邊布幕的繩索,「就像你們兩個人指認的,三號是艾德格.布雷,一號則是馬里奧.莫頓, - 要看看他們的樣子嗎?」
他拉動繩索,黑色布幕朝兩端滑開。
隔壁室內日光燈的燈光穿過單面鏡,射進黑暗的室內,我瞇起眼睛。
單面鏡另一頭是沒有邊界的一片白,仔細端詳才看見牆上、地板跟天花板舖滿白色的隔音板,實際大小跟這一邊差不多。
除了站在一角的制服警員,兩個人浮在這片白色的混沌之中,就像白色圖畫紙上的素描。
其中一個瘦到沾滿黑色油垢汗漬的棕色T恤跟牛仔褲像掛在曬衣繩上隨風飄拂,棕色的鬈髮讓人想到華埠雜貨店門口成串的洗鍋棕刷。他蹲在離鏡子最遠的角落瑟縮成一團,雙掌張開抱著頭,從張大的指縫中可以看見兩顆圓睜的大眼,似乎看見單面鏡的另一頭有什麼怪物,會打破鏡子跳過去吃掉他之類的。
另一個比我高了兩三個頭,壯碩到塞不進身上劃著一道道黑色油污跟紅色油漆的藍色連身工作服,不得不敞開前襟,露出毛茸茸刻著雞心刺青的胸膛。他站在單面鏡前,蹙起鼻頭,粗厚的手掌不時撥弄紅色的亂髮,捏捏鼻子,甚至咧開嘴巴,露出滿口污黃色的牙齒。
「我們到樓下去吧,」凱普拉上布幕時,他正在用指甲剔牙,「讓你們看一下嫌犯的資料,順便說明一下到時候你們要怎麼作證。」
「那個站在鏡子前的是艾德格.布雷。」凱普說。
我們面前桌上兩個攤開的卷宗夾,說明了兩個人的一生。呃,大部份吧。
艾德格.布雷跟馬里奧.莫頓是在同一家水電行工作的工人,兩個人都是單身。
艾德格35歲,在水電行工作兩年,高中還沒唸完就逃學,在東部各州遊蕩,進出各州監獄,犯下從盜竊、販賣毒品、持械搶劫、性侵婦女、重傷害、謀殺林林總總大概二、三十項前科。甚至於他水電工人的專長,還是在某監獄服刑時學會的。
馬里奧22歲,一年前因為被逮到在小學的女廁猥褻女童,棄保潛逃到紐約市,在水電行工作不到半年。
「你叫什麼名字?」房間角落的閉路電視,映出一張尖削、蒼白、怯生生的臉。
「馬...馬里奧,馬里奧.莫頓。」
『對了,艾德格在哪裡?』齊亞克問。
『他行使緘默權等律師過來,』凱普說:『不過有你們指認,要他招認應該不難。』
「你今年幾歲?」
「二...二十二歲。」
「這個東西你認得嗎?」一盞古銅色燈架、彩色玻璃鑲嵌的檯燈推到他面前,以前易千帆經常坐在這盞檯燈旁,打開故事書,為坐在膝上的子琦講故事。
「認得。」
「你從哪裡拿來的?」
「上...上個禮拜天晚上,我們從法拉盛...盛一戶人家偷來的。」
「偷?你確定是偷嗎?」
「不...不是。」
「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還...還有一個水...水電行的同事。」
「你們怎麼會到這戶人家?」
「一個月...月前水電行另一個同...同事到這戶人...人家修理水管,回來後...後跟我們說這...這戶人家很....很有錢,裡面的...的東西都...都是名...名牌,艾...艾德就...就問我,要...不要賺...賺一票。」
「你說『艾德』,是說跟你在一起的艾德格.布雷嗎?」
「是...是的。」
「上個禮拜天,你們幾點到這戶人家?」
「十...十一點左右。」
「你們有開車嗎?」
「...有,我們開...開公司的車。」
「你們怎麼進去人家家裡的?」
「艾...艾德按...電鈴,男...男主人開..開門時,艾德用霰彈槍的槍...槍托敲...敲昏他,朝...朝他的背脊開了一槍。」
「屋裡除了男主人,還有其他人嗎?」
「還...還有一個女人跟...跟一個小...小女孩。艾...艾德一進屋就...就用槍押著他...他們到廚...廚房。」
「然後呢?」
「艾德叫...叫我把屋...裡幾樣東西搬...搬上車,我回...回到屋裡時,他...他指著小女孩問...問我,多...多久沒...沒碰過小...小女孩了?」
『他媽的!』齊亞克從椅子上彈起,我按住他雙肩,把他壓回椅子裡。
「你怎麼回答?」
「我...我點頭,艾德...德就把小...小女孩推...推給我,丢...丢了個保...保險套給...給我,他...他用槍架...架著女人進...廚房裡。」
「後來呢?」
『要不要出去休息一下?』我貼近齊亞克低聲說。
『不,我要看完。』齊亞克雙拳攥緊,身子前傾。
如果不是隔著一片玻璃,他可能會跳進電視裡,打扁裡面正在講話的那個人:
「我...我把那...那個女孩挾到...挾到樓上,找了...找了個房間,撕...撕掉她身上...的衣服,那...那個女孩一...一直哭,我...我就抓住她朝...牆上摔,直...直到她...不哭為止。」
「你下樓之後,艾德格.布雷在哪裡?」
「艾...艾德正在客...客廳等我,我們...走出屋子...上了車。」
「光這樣就可以定他們的罪了,」凱普關上電視,「畢竟偵辦刑案講究的就是證據,到時候要麻煩你們出庭作證,你們只要在庭上描述那天怎麼聽見他們兩個人的聲音,然後指認他們就可以了。」
「我們可以走了吧?」我問。
「可以,」他瞄了齊亞克一眼,儘管已經沒有影像,齊亞克的眼睛還是直勾勾盯著畫面不放,「老實講,你們要不要離開這裡,到外面喝杯水?齊先生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
「我還好。」齊亞克撐著椅背站起來。
門口傳來敲門聲,一名警員開門走進房裡,貼近凱普耳邊低聲講了幾句。
「不好意思,案件相關人士找我,我得先離開一下。」凱普離開房間時回頭,「哦,對了,醫院剛剛通知,你們的朋友醒過來了,先回去看看他吧。」
「真的?」齊亞克拉住我的肩頭。
凱普點點頭,走出房間。
當時我們都被這個好消息衝昏了頭。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們實在太嫰、太樂觀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