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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台北 #4：去你的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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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的南極》特展極 chill，一踏進去就晝夜不分，還有拍謝少年隔牆演出暴風雪式的搖滾樂，風咧吹目茫茫。台灣第一支抵達南極點的長征冒險隊，劫後餘生一週年，有句文案寫得很好：「出了南極，一切皆靠北。」我看著那些裝備、糧食、平安符、睡袋，讀著他們的筆記本和落下就立刻涼掉的淚 ── 冰凍天地裡隻身熱血，你能被那些不動搖的心所搖撼。愈趨簡短的日記攤在眩目的幻日之下，以及一輛越野雪車擦乾淨了，原本插在上面的旗子被零下之風撕破一半，隊長說：難道這不是大自然的憐憫嗎？我忽然很難過，因我直覺那不是憐憫，是無情世界裡的僥倖。他們究竟為什麼對自然力量心懷感謝，我想了很久，也許在分不清天與地的空白裡，個體渺小而真實的存在，必須藉由「我是值得什麼的」來確定。所以暴風總會過去，疼痛總會暫緩，最脆弱的念想，終將在關鍵時刻得到赦免。如何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就是暗微處認出一個更遠大而不冷漠的心靈，祂撰寫所有結局與意外，「你」只要盡其所能，其餘交予後台。至於我或是其他觀展者，處在一個相對優渥的時空環境，當然就對那無依無靠的狀態所逼至的平靜與謙卑感到不可思議，並且畏縮。

錄相裝置裡有一段是他們剛抵達前哨基地準備出發時，踩著越野雪橇、全身包得像行動不便的柿子在跳舞。兩千公尺一片銀白的海拔，他們跌倒、喘氣、大笑。其中一個隊員女孩說：「好累，不想動了，想待在原地。」未來數週，三百公里，這樣的想法在他們心底分秒打磨，冷到走不動時，在帳篷裡哭完吃很少的東西時，卡在落差巨大的雪丘裡時。隨時。那是世界盡頭的絕望據實以告：再過去是什麼也沒有的，死心也好。然而人類作為一種非普通生物就是這麼熱衷於挑戰麻煩，為了心中大夢必須用盡力氣與智慧抵達各式各樣的「極點」再折回來 ── 因為那裡不是終點，終點永遠在忽然回頭的來處 ── 之所以是，永劫回歸。讓他們幸而不死的真正成就，並非準備萬全地從極端的高度跳下去，而是落地一刻的暈眩靜態（如木心所言：有朋自南極歸一到紐西蘭基地立刻趴地吃青草），是走進以後重新走出，返回溫涼深邃的平行人生。

觀展中途想起《星際救援》這部電影：不遠光年的尋父之旅。不過太空艙裡的主角顯然孤獨許多，畢竟是為愛走險，就像每一個關在房間裡的藝術家，靈魂都是一座殺人迷宮。去你的虛構夢境，去你的光年之外 ── 去你心裡的南極。我們冒險，徘徊在一種激動的理想、心意懸崖、無邊無際的企盼中；我們膽敢賠上一切，迎面懾服與哀戚，直到一無所有或名存實亡，將迎的只不過一瞬安葬時刻：你終於看遍所有的白色，它們一模一樣。

長征隊在十二月十二號抵達南極點。「我應該要高興到哭出來，但心裡只有平靜。」隊長撐著劇痛的背脊想道。在一顆孤立的銀球反射下，一切的白在這裡又顯得不太一樣了：一層鋒利刺眼，一層迷糊黏膩，另一層是熱帶海灘似的細沙。於是他們摘下起霧的雪鏡好從上面欣賞自己凍傷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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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和ㄡ與ㄈ吃飯，來了ㄡ的 gay 朋友，ㄈ的暗戀對象，以及ㄈ的前室友ㄅ。ㄈ後來告訴我，ㄅ不知道那天會來這麼多人，就直接穿睡衣出門。ㄡ似乎有點水逆，提了什麼店，走過去都沒開。我們就這樣一路從台大社科院跋涉到科技大樓，後來在一間普通的台式料理店吃麵和肉粽。通往地下室座位區的樓梯會經過一間網咖，裡面沒人。然後我們買啤酒回到台大椰林廣場的草皮上喝，品種分別是台啤茶、十八天、一番搾，根本喝不醉的那種。gay 朋友今天剛去 U 牌衣服週年慶，買了一件「很 gay 的」外套：純白，毛料豐富。他說現場其實也有一些比較不 gay 的像是黑毛或綠毛，但他覺得必須買白色才夠 gay 夠貴婦。我完全不想知道 gay 圈裡會不會把某種白色稱為「精液白」。ㄡ冷的時候借來穿，彷彿啟動了賤貨模式，說話時肩膀慣性一高一低，兩手空空也像有夾菸，走路姿勢莫名其妙妖豔。「你好像在夜店喝到半掛幫人哈完走出來的樣子。」衣服的主人說。

回想那晚聊天其實很愉快，並不深刻也沒關係。扯一些電影，扯一些文學獎，扯一些台北與高雄，誰也不打斷誰，但也沒有刻意運作的痕跡，就是隨意說聽。大概兩年前的新年願望我勉勵自己做個俐落的人，其實是希望與人談話能言簡意賅，表達扼要 ── 純聊天也一樣。聊天這麼難，我不是毫不節制的情緒化，就是保密似的一聲不吭，無法精準控制脾氣，得宜呈現我真正想示意的內容，並且暫時融入群體氛圍與節氣。對我來說這件事曾經很困難：與人談話。現在依然有許多事後存疑的狀況：我是否漏接了什麼？是否忽然裝模作樣？是否為了附和而說出不實的東西？反正我是把整件事情看得嚴重了些，但我認為如此自覺至關重要。各式各樣的「談話」作為人類行為的基本款，如何從中建立一個正直而靈活的人格，避免被傷害與傷害別人，是我的目標。而目前做得還可以，或許原因反而是長期獨處，有較多時間整理自己，並吸收第三方案例以充實部分經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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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一轉冷，羅斯福路上照樣風大如洋蔥田，把圍巾吹得像奔跑的人蔘，眼皮發紫。躲進早秋喝熱咖啡，把積累的部落格文發完並整理今年書單。接下來什麼也不做，像個背後靈觀察別人。一件蘋果綠羽絨衣推門而入。然後是一組臉頰蒼白的年輕人，其中某人問要不要坐外面。「外面冷死。」立刻被拒絕。後來戶外桌坐了四個人，仔細一看是來自溫帶氣候區的海外人士。咖啡喝完後我拿出糖果來吃，發現一條嗨啾擺在桌上很像打火機，兩條併在一起就很像菸盒了。結帳時瞄到另一個客人桌上的東西，是兩盒真正的菸，一包空了。姊姊懂抽。我只會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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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溫羅汀一家拉麵店與魚先生敘舊，ㄈ點了一碗有相撲火鍋氣勢的瘋狂拉麵，泡菜幾乎把湯汁吸乾的光景很可怕。我的番茄牛肉甜甜的好喝到有點感人。魚先生穿得不多但戴了手套而且羽絨夾克是藏藍，再差一個全罩安全帽就可以隨時跨上重機。她依舊是那嚴厲講著垃圾話的老樣子，一點都不可愛可是好笑，只要能持續打鬧就好。她也是會寫深奧句子的人，不過我們的日常對話都極盡廢與猥褻：車門還沒關就老娘駛上路。我特別珍惜這樣的人。

我冷到骨子裡了所以很快完食，收筷，剩下 1/4 碗的魚先生看著剩下半碗的ㄈ說：這樣就知道剛才誰比較搞維了。不到六點半，敬業的魚先生還有課得趕回去，於是我們一起穿越師大夜市和半個校園。她像日劇裡的老鳥上班族走得飛快，只不過背景是台灣，而她才大一新鮮魚。分別後我和ㄈ走過操場從側門出去，忽然一記上課鐘聲迴盪，ㄈ說大學還有操場和打鐘真像高中。我覺得有片遼闊的操場很棒，若你是夜裡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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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港風大濕冷，我和ㄈ為了取暖，躲進鬼城似的喜樂時代商城看電影。影廳極小，前端還有三張臥床，沒鋪棉被，真是外行。女主角演到一半毫無理由地變身知性辣妹。沿山腳回捷運站，一抬頭是滄桑的綠，漫著薄霧，空氣非常冰涼，乾淨端正的路走起來也有泥濘味。

和ㄅ約在空總 C - Lab 看《城市震盪》展覽。廣場上站著一隻用破銅爛鐵打造的駱駝，風一吹就鏽蝕落寞地響著。駝峰處騎著台紅色小綿羊，有點迷因。然後我們踏進一片模擬月球表面的沙地，展間包覆著紅色玻璃紙，角落擺台印表機。樓上是一座以瓷器、玻璃瓶、木製扇葉、古董家具等材料拼造出來的飛行器，類似霍爾城堡那樣的蒸氣龐克風格。接著看了四台疑似鮮豔殺人機器的東西：由 3D 列印機、小北百貨清潔器材、吸管、塑膠玩具、盥洗用品所組合，適合搭配兒歌歡唱帶的作法現場。最後是一些錄像裝置，其中一個作品很好看，拍攝在時代慌亂的洪流中、過去與當今的金門，大量旁白思索人們是怎麼活著走過來的：記憶停滯在瘋狂一刻，風景從未變更因而無須還原；戰地永恆是戰地，只是凋零。

傍晚冷到貧血，好想呼喚一隻西伯利亞虎來載我。我們走去一間咖哩店，然而外帶和內用的價差太大了，於是扛出來在一間公園涼亭吃。三個老人下棋似地進食，所幸周圍大廈把寒風擋住了。醬汁很辣，我不知怎地又去買了杯薑茶。刮著刺痛的舌頭繞去附近的 moom 攝影書店望一眼，ㄈ說她不太喜歡這種冰冷工業的空間設計，太像精品店或高級衣飾專櫃。總之過分高端，雖然不得不承認攝影書也算是書市場的精品。但我不討厭，只要架上擺的是書，任它再怎麼昂貴我也敢翻。書的好處是自成一個世界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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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三返家前在南港吃牛肉湯麵當午餐，ㄈ切了一點滷味。天色很陰，幸好沒雨。行李箱插了兩捲突出的海報，讓它看起來像裝甲戰車。北車走了一年半仍像迷宮，往返人潮涇渭分明，步伐快速，偶爾相互禮讓。ㄈ的行李很重，差點扛不上貨架。發車沒多久我們就戴著耳機睡著了，醒來窗外是一片昏黑。我看見在新竹等車的人，彷彿從永夜的風雪裡來，途經每個凍死人的都市叢林。這應該是我今年最後一次來台北。去年七月最炎熱時，日記裡寫「我如何帶著一身舒適的垢離開」。關於一種髒的領悟：出門在外，移動中途，澡是永遠洗不乾淨的，衣服總得重複穿脫，沒有一張床提供寬鬆的躺。所以回家的意思是把手腳拍乾淨了上車，並且發誓下次別再來這種鬼地方了。

話雖如此，這次住伯嬸家感覺非常溫暖。狗的眼睛骨溜轉，貓窩在手邊保暖，夜裡一起觀賞民初連續劇，吃嬸嬸滷的肉與蘿蔔與油豆腐，湯汁精彩。窗外颳著狂野的風，但室內沒滲漏什麼寒意。三伯給我讀堂姊念北一女時寫的極短篇小說，收錄在一本類似校內文學獎的東西。他說：「我覺得很懸餒，你會不會比較看得懂啊。」我看了也不太明白，有點抱歉。我們大概都不是寫得太好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