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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和永春你只能選一個。」──《桃紅柳綠生張熟李》
她的部落格在十月底更新了,標題是〈獨處的激烈幸福〉。我沿著直條條的藍線捷運折返,上下,默念。列車進站,半裸的月台空穴來風,登上扶梯,冷空氣像喝醉了跌下台階的酒鬼。台北讓行人瞇起眼,臉冰冰的,手放在口袋裡,沒有什麼助人的念頭。有些羽絨衣特別俗氣,有些靴子特別傷踝,有些瘦瘦的年輕人看上去隨時會斷電似的。路有凍死骨,那是菸蒂。我很少看見路人牽狗出來了。
2
週五晚上和住了台北三個月的朋友們去吃咖哩,喝溫熱的酒。手裡拿著兩捲《沒有煙硝的愛情》原文電影海報走進毛雨中,像拎著一把獵槍在沼澤裡。貓說,她把自己迷茫寂寞的大學新鮮人歲月寫成小說開頭了。想起一部短片 《無聊電影》 ,女主角說:在發生破事的當下,只要想到在過後能將其虛構化,就比較能容忍一切即興上演的荒謬和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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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天氣和煦,毛衣襯衫裹在一起擰汗。披著薄陽去聽剛認識的詩人的新書《野狗與青空》發表。齊東詩舍的日式老屋木地板不冰,被陽光潤過一回的冷風從院子裡流進來。楊智傑淡淡說話,我讀剛買的詩集,每頁若有似無的哀愁都讓我傷透 ── 他書寫關於生死的謎,個體經驗史的停損點;憑弔一種「曾經存在卻無可挽回(的明亮親暱)」,他必須仰賴抽象。他說這些詩是詞語的邊境,也就是再過去就會魔術失手。我想我明白那意思,文學裡的「象徵」手法是針對語言本身並存並進的「感受」與「解讀」,而他精確地調配兩者的比例一氣呵成,就像富含變化性的酒譜,作者本身則是平衡感極好的特技表演者:身懷放鬆的力氣,神情盡出。所以他的詩儘管語意玄虛,但並非不明所以,那脈搏確實,鼓動深刻,是一顆縮張著流通著血液的心臟,充滿意識的、貴重的、致命的,而不是零碎的、瀕死的、純然反射的不重要器官。我能找尋、拾獲、珍視一切我所讀到的字眼,某個表示安慰,其他的則是回溯、釋懷、迷惑 ── 詩它自己隱諱而私底地念給我聽。像一種黑暗直覺,「看見」黑暗卻不是擅自閉起眼睛。你張著眼,能摸出所有皺褶堆延。他後來說到一些真實存在於他生命中的人:過世的祖母,和他一起等浪來的妻子。他說關於她們的詩是「把她們的神性降格到我創作視野的沙河」。
心中毫無破綻的人
忍住生命
來生我願化野狗
從垃圾堆叼回敗絮的你
一生愛過的人
都在天上飛
我想家
也想在遠方睡上一覺
我想一字不識
永保清醒
相愛,即把脫去衣服的人稱為傍晚
她用一生離開這地風街
他用一生追認
生之幽默
風暴前的畫面,終於找到黎明的錄音
這是在世界盡頭努力回眸的哀傷眼睛才能夠滴流出的溫柔花紋。我想這何嘗不是熱血:你多麼遺憾,可你不恨。
4
書店裡找到一本柑橘樹般的畫冊,裡面許多動物像我寫過的:細節瘋狂,一派疏離。眼鏡蛇,食蟻獸,臭鼬,貓頭鷹,鬣蜥,鱷魚。千里鵝毛,杯弓蛇影。一群飛禽走獸進行皇家飯店裡的國際高峰會。握手寒暄,聚餐說法,躲進房間抽煙看電視卡通裝孤僻。
5
說好了帶老哥去「店員臉臭無比」的女巫店,偏偏店內在演出,天注定吃不成。我們歪去火鍋店,任由蒸騰熱氣弄濕額頭,把軟嫩肉片浸泡在湯的表面,待其變色與鼓泡,浮出殘渣。木耳如小蝙蝠,芋頭不可饒恕地和丸子捏在一起。青江菜太青,像假的。我們一個人沾醬油醋一個人沾沙茶蔥花。我十三歲以後就不吃沙茶醬了。後來聽安溥說:「討厭沙茶,沙茶會讓一切沾到的東西都只剩下沙茶味。」不禁欣慰。店裡裝潢不賴,湯頭也鮮香,價格平實,但不知怎麼背景音樂沒腦袋地放著七八年前瘋狂流行的俗辣歌 ── 那種在自媒體開始主導串流音樂平台後就不堪一擊的東西。還有五月天的星空在你以為這個世界大概已經沒人在播五月天的 2019 年。又當你但願下一首乾脆是蘇打綠吧結果是神射手時,便隻身一人在 20 度的室內挖了一勺冰淇淋來舔。
渴望的是薄荷,領悟的是情人(果)。
6
入夜再去高架橋下喝啤酒,一群一群人擠著身體肆意談笑,像開口閉口都是新年快樂。我們點了一杯濁啤酒和一杯苦澀的葡萄柚啤酒,桌面杯墊用奇異筆畫了醜醜的狗,菸盒打火機都被拿出去冷風裡抽了。看見玻璃牆外面有人乾杯,困在混亂噪音的力場裡,我給老哥大聲讀詩,傍晚才買的《這一切都是幻覺》。
每一種昆蟲都是蟑螂
每一種愛都是爸爸的刮鬍刀
在深海的大鳳梨裡
每一種藍都是馬桶清潔劑
他接電話,女友要來找他睡覺了。我們走回捷運站,我和她打招呼,不熟絡地。南港是一個多小時的返程,我查看下週天氣預報,氣象圖上的冷氣團像結凍了脹起來的冰塊,週一的我們將像一根伸出來舔雪的舌頭。住在雲街,夜裡毛毛細雨,我聽完一整張《For Long Tomorrow》,醒來後陽台謙和地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