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北風,似乎颳得有點兒晚。
可能是因為好日子愈走愈近,大家的心情也不大一樣了。邁入十二月後,接連三四天都是濃雲細雨,絲絲涼涼的,很溫柔。
沈伽唯在倫敦的日程繁忙,平日裡並不得空打越洋電話回來噓寒問暖。
他天性涼薄,他亦懂得悄然退場的藝術。
關懷太多,姑娘一定會嫌膩。他最常走的路線,是一種看似雪中送炭的落井下石。
他知道蘇敬已經有一段時日沒揮過拳頭了,他不知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沈伽唯很傷腦筋,他意識到,「物極必反」的確是一個上古好詞。
如此,重返倫敦的沈先生獸心褪去,又再換上人面。
不管是否合心意,但夫妻本是同林鳥,他形孤影只,遠離心上人,所以待沈太太也更好了些。
她閒不住,和朋友去利柏提百貨選購新牆紙,跟他發了十多條簡訊匯報進度,他簡單地回了三個字,很好看。
午休時她陪他吃簡餐,順便展示了新買的鞋與帽。沈伽唯靠過去點了一下帽簷,再低頭看看她的腳,笑著說很像加強版的Mary Poppins。
◆◆◆
他嘴甜,常有出人意表的溢美之詞,但它們聽著都比較古怪,教人細細品一品,總感覺裡頭有種溫雅的譏諷。
可沈太太是大家閨秀,她不介意這種小瑕疵。
週末的清晨,他和她一起吃早餐。過了午時,也會坐下來陪她看部愛情電影。
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的丈夫竟是個長情執著的男人。這麼多新片佳作,他卻總愛重溫舊夢。一部費裡尼的《甜蜜生活》翻來覆去地提,彷彿不看就會死。
她以為他喜歡黑白電影,哪知他給予了否定的答案。
因此她就閉了嘴,不再多給他製造難題。
在舞會上,馬切洛對西爾維婭說,她就是一切。
她是母親,姐妹,情人。
她是朋友,天使與魔鬼。她是地球,她也是家。
每逢這場景一出來,沈伽唯的表情就會變得有些神經質。他在蕩漾,又好像在祈盼,他其實就是掏心窩子一訴衷腸的馬切洛。
◆◆◆
那個星期六的夜裡,沈太太拉著他去西區看音樂劇。
她看過很多遍《歌劇魅影》,新鮮和感動早已用完,但那晚她坐在劇院裡哭了。
舞台上嘶吼著一遍又一遍的「Sing for me」,她就開始默默流淚。
她體內熱血奔湧,表情更像是漆黑的三更天漏了雨,睡中人不聞其聲,待到醒來以後,才發現檐角在滴滴噠噠地垂珠子。
她哭著,苦苦憋著氣,不肯鬧出大動靜。
而他察覺到旁邊傳出的幽微抽氣聲,只當沒聽見。
她沒在這個脆弱的時刻向沈伽唯尋求慰藉,是因為她用眼角餘光看到了他,零落光影裡,他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東西。
一雙緊握著的手置在腿上,青白的手背綳得特別緊,脈絡盤根錯節宛若龍舞。
他明顯正在受難,他可能快要忍不住了。
沈太太嗓子不錯,她願意為他歌唱。
她不僅肺活量大,她還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肯懸崖勒馬,她便可以豁出去,年復一年,一直唱到夏消春歸,山窮水盡。
然而她的丈夫啥也沒聽到。
他那個百般難熬的悲慘樣子,讓人以為他跑來陪妻子看場戲,是在被迫出賣肉體。
◆◆◆
沈太太深感自己的可悲。
不過她心善,在哭完之後,她又不禁可憐起他來。
這悲喜交加的自嗟自怨,一陣起,一陣平,最後在散場時,化為飛燼入了夜,好似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他們挽著彼此的胳膊,順著人潮向前走,沈伽唯在半途買了兩隻甜筒,寒夜似霜,他們吃得通體發冷,兩張臉都被繽紛妖異的霓虹燈照敞亮了。
「後天我和小林去南安普頓的工廠,待兩天再回家。」
「伽唯。」
「說。」
「...... 我覺得小林最近穿的裙子太緊了。」
「不止最近,她一直都這麼緊。」
沈太太聞言,只憤恨地朝前疾步走。
她狠狠咬了一口冰淇淋,心說這一英鎊的玩意真是空前絕後的難吃。
而沈先生則認為,這已是屬於他的甜蜜生活了。
他吃完它,就會永遠甜蜜下去。
直到再也嘗不出其他味道來。
◆◆◆
夜夜沉溺在這份期待裡,沈伽唯終於迎來了十二月六日。
他不情願,但他接受事實。
這一天,他的情人和天使正式出嫁了。
海那邊的喜日子,是個恬淡晴朗天。風高雲澈的清晨,姜然一覺睡醒,就被眼前的一副金絲邊眼鏡嚇著了。
在無限溫馨的氣氛下,她看到了蘇敬寒光勝雪的鏡片。
他目不轉睛地瞪視她,和她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姜然心跳如擂,她原以為他只有在揍她時,才會露出這種澎湃如狂濤碎浪的目光。
他替她整理蓬如稻草的長髮,小心謹慎地,一縷一縷向下順著。
他依依不捨地用指腹摩挲她的臉蛋,從額角滑到顴骨,輕輕按一按,再沿著她的下巴尖溜一圈。
蘇敬喜歡摸姜然的下巴,那精緻的弧度渾然天成,無論仰著或是低著,在他看來都是嬌甜的。
「醒了?」
「…… 醒了。」
「那你看看這個。」
蘇敬將一隻藏藍色的小盒子打開後,送到她面前。
裡頭嵌著的物件是傳統扎實的枕型切工,它熠熠生輝,克拉數暫時不詳。
姜然或許不識貨,然而她眼前華光璀璨似煙花崩裂,暈頭轉向之際便知道他又買狠了。
「我差點挑花了眼,後來還是覺著造型簡單點的更耐看。」
「你說得有道理。」
他輕笑一聲,很歡喜。
「來,把手伸出來,我給你戴。」
「可我還沒洗手。」
「...... 你想什麼時候戴?不用洗,快點,就現在。」
於是她將左手伸出去。
蘇敬欣喜地抱著它又親又啃,讓她覺得洗手殺菌也終歸是枉然。
「好看。」
「是,真好看。」
「以後你每天都戴著,不要怕磕壞了。」
「行,我聽你的。」
他支支吾吾地抱緊她,宣告這場簡短的儀式就此終結。
這便是她的男人了。
他在他們領證的當天跟她求婚,掐分掐秒,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他與她執手相看淚眼,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自己。
姜然知道,今天是個不容置疑的黃道吉日。即是黃道吉日,一定只能與盡善盡美的故事作伴。
所以,她就拼命點頭。
她拉住他的手,說她非常,非常地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