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需要黃以曦這樣的影評嗎?談蔡明亮《你的臉》

2019/12/1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評論黃以曦的文筆的,不過從我大學閱讀她影評的印象,大約就是文青式影評的標竿:晦澀的文字組成(不是艱澀用字),恣意的、百科全書式的跳躍連結,駱以軍用語--當然還有長長的引文。這些並不構成問題,看不懂,也就算了。但是看了黃以曦寫蔡明亮《你的臉》的影評(https://thepolysh.com/blog/2019/04/28/your-face/),不禁覺得「空靈」果真可怕:靈光和空洞僅一線之隔,就像神秘和茫然的眼神有時也沒有區別。黃以曦的「誤讀」可能(曾經)提供她無數精采的觀看視角,但這一招套路打久了,終究也是落入打木樁人的處境。
文中開頭先來了兩個否定:不是瑪莉娜、不是華達。再來:不要敘事,因為它影響我們的觀看;黃以曦甚至質疑為這些敘事上字幕本身就是錯誤。(( (……可電影竟為那些敘述,打上字幕。如果這不是個錯誤,或許就是精心的試探?))
這難道不是一種詮釋的暴力嗎?直接否定影像裡的人說的故事、嗓音、臉隨著說話而產生的各種細微變化?將這部電影的臉直接拆成兩半?是的,我並沒有要完全否定黃以曦試圖提出的一種基進的論點:「只要觀看,不要其他。」(就讓我們無視她那些半調子的量子物理論吧)。我要反對的反而是:為什麼只能是抽象的無言的臉才能展現影像的力量?對沉默的偏執、對純粹的崇拜;對敘事的厭惡、對話語的不信任--我們活在一九六八年的巴黎嗎?
前兩個否定恰恰是一種標準的現代主義美學主導的思維:一種分類,明確的將神秘主義(瑪莉娜)和社會關懷(華達)的美學排除在外,來證成《你的臉》是一(特定且狹窄的)現代主義典範:為藝術而藝術。
黃以曦的評論觀點乍看基進,實際上卻出自過氣已久,早被建制化的現代主義美學:葛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阿多諾(T. Adorno),加上一些法國哲學(例如:德勒茲(Gilles Deleuze))但實際上也是三四十年前的產物。並不是說這些東西不好,舊的過時的就不能一用再用,而是,在這些思想基礎上能不能有些新的東西?在2019年的台灣?2019年的當代電影?
前面說過,我並不全然否定黃以曦的詮釋,而是對挑三揀四、去頭去尾、削足適履的影評感到不耐或憤怒。我的第一個分析就要回應並駁斥黃以曦文中的第一種暴力。
《你的臉》之中有些片段是這樣的:在長長的鏡頭之後,當你以為人物不會說話了(像前一個鏡頭一樣)的時候,他/她開口了,或他/她開始笑出聲來,那是一種魔幻時刻,看到鏡頭前已然陌生化的人開口說話,會讓人驚嘆於人是花了多少時間才把動物性的聲音轉換為複雜的符號體系,而人體又是要調動多少微小的肌肉,經過多少電子訊號,才能將這一切化作現實(片中一個阿桑的舌頭運動便是強烈對比,那魔性的運動可能會讓人感受到人動物性的一面,某種殘酷劇場)。其實我倒不認為觀眾會愚蠢到(或自以為聰明到)為了特定美學觀的教條而忽略這些或在心底畫上刪除線,或者因此過份關注在敘事上面--鏡頭就是停止不動的拍著人,她的臉。被當作無惡不赦,可以完全抓走觀眾注意力的敘事到底在何方呢?難道它沒有和整個人物的肢體動作臉部表情合而為一嗎?我們難道會沒有意識到這是某種展演?回憶、虛構、表演--臉的這些特質,是可以分開的嗎?《假面》那場經典的獨白戲,比比安德森的「敘事」會奪走她表演的丰采嗎?正是因為嘴長在臉上,它呼吸、進食、嗷叫、說話,人成為臉的動物。你的臉也正提醒我的臉。
一部分我無法完全否定黃以曦的原因是,她的思想觀點太過無所不包--量子理論?測不準定理?眼花撩亂之餘,我們便可能忽略這樣的評論重劍無鋒,她後設的講述觀看的不確定性,那些人的、鏡頭的、觀眾的,然後提出某種「本質性的電影院經驗、觀看經驗、凝視經驗,以及,存在經驗」。說句老實話,這在評論蔡明亮電影的文章中已經是老到不能再老的重彈,從遙遠的《愛情萬歲》的最後一顆鏡頭開始,到《郊遊》、《無無明》,《西遊》,《行者》,大家可以自問,要是對蔡明亮電影無話可說卻又要說些什麼顯擺,說出來的話大概也不脫「本質...」、「存在...」、「電影/影像本身...」之類的渾話。
這是我第二層要批評黃以曦影評的重點,也是對「為藝術而藝術」這一美學觀的批評-擴充。「本質性的電影院經驗」到底是什麼呢?說穿了,其實是某種中產階級想像中的極其安靜、專注,最好連東西都別吃的,一種凝神甚至體悟狀態了。若稍微熟悉電影史便知道電影院一開始的「本質」更可能是分心,是嘈雜喧鬧如同馬戲團+球賽的場面,我們還可以列舉歷史上曾出現的辯士、汽車電影院,或奧罕帕慕克在《純真博物館》裡描述的那種菸霧繚繞的觀影狀態。
因此,如此去脈絡化,純粹化的影評不僅不堪一擊,而且有害身心。這在蔡明亮的影像作品自《郊遊》後轉向美術館發展後更為明顯,因為這不僅是一種場域的切換和形式的混雜,更紮紮實實的將觀眾從退隱的客觀的觀看主體位置拖進浸入式的場域:在北教大美術館的展覽已經體現這個轉向--這也更讓我困惑黃以曦何以這麼偷懶的忽略這些脈絡--這次在光點華山的影像-展覽也是如此,它讓《你的臉》成為展覽中的裝置之一,而不是獨立的主角,他是連結之一,有著主導地位,但卻不是自成一體系的藝術作品。事實上,這影像需要的連結太多了,蔡明亮他在臉書上推銷,談製作作品的歷程,鏡頭人物的背後故事,這些都是《你的臉》的一部分。在金馬奇幻影展首映時,蔡明亮也帶著幾乎所有鏡頭中的人物來到現場,一一點名讓觀眾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們的背景,他與他們的關係。更具體來說,這些人展示了一特定地區的人的風景:西門町、萬華;蔡明亮和李康生的個人史,甚至是中山堂本身與蔡明亮的深刻連結(蔡明亮咖啡廳、《玄奘》)。
去了解這些連結,在這個注意力已經如此稀缺的時代可能是太過份要求的事情,但影評即使無法做到這些事,也不能就隨意手指一彈一半的影像意義煙飛灰滅吧。所以,我們到底需不需要這樣的影評呢?我想這當然還是視電影的性質而定,黃以曦這樣內在迷宮式的自我投射寫法,在沒有敘事的狀況下,反而諷刺的映照它的空洞:是電影寫黃以曦,反之則否。但《你的臉》不然,它不是一般對低限主義的看法,認為其反映我們在現代社會的空無;它的無脈絡在美術館的場域、在蔡明亮本人的積極參與之下,是要求我們對周遭的注意力與認識(這其實也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概念,諸如北美館雙年展等等也早有如此策展思維)。也許我們更該探究的是如何適當的將《你的臉》放進台北的脈絡中、如何將蔡明亮(一位馬來西亞導演)放在台灣的藝術史脈絡中,而非堅守自我閹割的美學。
    Haseo
    Haseo
    台大外文所博士班就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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