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天才?以形式主義重構日本體育競技漫畫的天賦論(下)

2023/04/29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排球少年:執念作為一種天賦
在《灌籃高手》後,少年JUMP的運動漫畫少見這樣不良少年風的主角,取而代之的是身體有先天劣勢、個性也較溫吞的主角。這樣的區分當然還是會有例外,例如《網球王子》越前龍馬的驕傲性格;但整體而言,從《哨聲響起》、《光速蒙面俠21》到《黑子的籃球》和《排球少年》,少年JUMP的運動漫畫的主角和同時期的王道戰鬥漫畫有若干相符:被看不起的吊車尾、沒有出眾的天賦、但有堅持到底的決心。跟《灌籃高手》比較,這些運動漫畫都將「天賦」這個元素抬升到敘事層面上更顯著的位置,也就是說,超克「天賦」的不足成為了主角的課題,例如克服身高不足(《哨聲》和《排球》)、或天賦不適合這項運動(《光速》和《黑子》)。所以我們也看到主角的身形可以說是被刻意的去凸顯他們的弱勢;相對於《灌籃高手》是畫出日本高中生不大可能出現的肌肉線條和體格(尤其考慮作者提供的球員的體重資料),這些運動漫畫則是將角色描繪的較瘦弱,或是在可愛畫風時強調他們的「小」,以及將對手(還有部分隊友)描繪得超乎尋常的巨大或強壯。
對於這些漫畫而言,「體格」已經不再是在運動場上有卓越表現的必須條件,反而是必須被置疑、挑戰的預設。唯有體格好的人才能成為成功的球員,這樣的想法變成扼殺其他身體的思考方式。當然,一部分這是因為體育競技的一大目的就是「獲勝」,而勝利往往有最佳解,也就是適合這項運動的身體條件和技術。但這個所謂「最佳解」在漫畫中反而因為太過合理而變成壓迫性的思維:「身體條件不足」就會被貶低為「弱者」,或是要知道自己的局限,不要妄想太過遠大的目標,例如稱霸全國。上述的漫畫挑戰這項壓迫性思維的方式各異:《光速》讓主角擁有「四十碼四點二秒」的世界級頂尖速度,《黑子的籃球》的主角有奇特的傳球能力和視野,而《排球少年》則是有過人的跳躍力。然而,由於一開始強調「身體條件」的差距有時太過巨大,導致部分漫畫在描繪球場交鋒時,讓原本理應瘦弱如凡人,只有專項才能的主角(或配角)先是被碾壓式的被擊敗,然後在同一場比賽中突然可以在速度或力量上可以抗衡,再讓突出的能力成為致勝關鍵。這些敘事上的不合理之處,也就是讀者會說的「開掛」(如同遊戲角色作弊),反而讓主角成為「天賦」的最佳代言人,成為真正不需要太多訓練、努力和經驗,可以在單次比賽中適應、進化、甚至超越對手的奇才。
和《灌籃高手》相比,00年後的運動漫畫對於「天才」的描繪變得誇張,更像是一種戰鬥力的代稱。同時,大量的「天才」出現在主角方的敵對面 — 每一個交戰的對手都是天才,「天才」這名號於是變得不值錢,更像是拿來襯托主角方「努力、友情、勝利」公式的敘事工具。不過,我們也可以在這個對於天才的氾濫中,看出少年漫畫如何反映了少年的焦慮。說到底,若從職業運動的觀點來看,高中層級的「天才」都還只是尚未開發完成的半成品,這個語境下的「天才」實際上是高中生對於同年強者的望而興嘆。但是,在多數運動漫畫中,這些高中生天才的實力卻會被描繪得比現實中的職業選手還要誇張,撇除太過誇張的超能力運動漫畫不談,我們仍然可以看見例如《光速蒙面俠21》中的峨王有著光是小指頭擦過就能讓對手手臂瘀青的怪力;《黑子的籃球》也有綠間這種可以全場三分球百發百中的準度。簡而言之,少年漫畫一方面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尋常高中生的校園,也讓角色的眼界仍帶有高中生的限制,四處都是天才也就不足為奇,但另一方面又為了演出的張力,讓日本高中內確實如字面上所言都是世界級的天才。
《排球少年》在這部分上試圖找到能夠更「寫實」的描繪方式。相較起來,《光速蒙面俠21》和《黑子的籃球》採取王道戰鬥漫畫一樣的打怪升級模式,將上一場的敗將抓來當下一個對手的墊腳石;在戰鬥力(運動才能)的不斷膨脹、誇大,一個又一個的天才前仆後繼地來到主角隊伍面前,這樣的循環下,拿到全日本冠軍的主角隊伍只能在高中層級又繼續往世界舞台挑戰,也就是美國。同樣的,先誇大美國人體格和運動能力,並且要強調這些運動(籃球和美式足球)來自美國之後,美國隊的成員就會蔑視主角隊伍,視他們為侵門踏戶的亞洲猴子。敵我雙方強度又一次在賽前鋪陳中拉出巨大差距,然後在賽場中以計謀、意志力、努力、友情、或隱藏的潛能爆發等要素克服這些差距。日本高中生就這樣超越了美國職業等級的選手,這也是為什麼台灣大眾會有日本高中生參與運動會是無敵的印象。《排球少年》的描繪不跟隨這樣的路線,而是盡力畫出高中層級的比賽。在《排球》中,主角日向翔陽雖然有過人的速度和跳躍力,但身高太矮是打排球的致命缺點,而他初中三年因為學校沒有正式的排球社,只能每每在正式比賽前找其他社團球員湊數,因此始終沒有培養出打排球所需的技術和觀念。進了烏野高中,排球圈中所謂沒落的豪強學校後,才逐漸補齊排球選手所需的基本技術(除了扣球和接球以外)。在日向來到烏野的這一學年,烏野也有天才二傳手影山的加入;烏野高中在經歷IH(全國高中綜合體育大會)預選賽失利後,在春季高中聯賽八強落敗,但也回到強校之林。雖然後續還有主角大學以後進入職業聯賽的後日談,但主軸大致上和《灌籃高手》相同,也就是在高中聯賽的歷程。
敘事之外,《排球》所描繪的技術層面也相當「寫實」,是可以在現實中重現的技術,儘管那可能不一定是高中生可以輕易習得的配合或能力。更重要的是,由於排球這項運動的特性 — 一個人不能連續觸球 — 使得隊員之間必定要有配合才能有所發揮。接球、舉球、攻擊,沒有辦法由一個人隻手包辦。所謂的「天賦」在《排球》中因此有更複雜的討論。影山雖然有天才的二傳手天賦,但是卻因為和隊友溝通不良,執著於將球傳到自己認為理想的位置,而非隊友能夠接應的位置,使得他在初中最後一場比賽喪失所有隊友信任,被教練換下場。到了烏野高中,他的能力才獲得解放,和日向組成「怪人快攻」組合,也同時解放了日向的攻擊潛力。但是,在面對青葉城西高中的比賽中,這個對天賦的辯證又再進一步:儘管是影山的才能更優秀,但卻是對方二傳手及川的打法更能和隊友配合,更有可能獲得勝利。也就是說,現階段是及川和青葉城西「更強」。就以體育競技是以「勝利」為最終目標這一原則來看,影山的「天賦」反而成為了他的絆腳石,迫使他必須停下腳步重新思考如何和隊友合作。
同樣的,日向雖然有過人的速度和跳躍力,但身高不足本身就是個硬傷,基礎技術不足,連接發球都不穩定,雖然在演出上常常有奇兵之舉,但在戰術層面上是影山拿來迷惑對手的「誘餌」,真正的主攻手仍然是二三年級的田中和東峰。體認到這點的日向經歷過集訓,以及高中畢業後決定到巴西學習沙灘排球,擴充自己的技能,才有了可以站在職業賽場上的資格。否則,雖然在高中層級,影山的傳球可以充分利用日向的速度和跳躍優勢,還有對球的執念打出快攻,但這只能是「奇襲」而非站穩在球場的方法。
這也是為什麼,在稻荷崎一戰中,日向能夠完美的接住對方王牌的扣殺是難能可貴的一幕。在這一回合的進攻中,當其他隊友都被宮兄弟的雙子快攻給吸引住,侑出其不意傳給尾白朝空擋扣殺,日向補位接球,完美的卸力將球化解在自家場地,轉換為可以進攻的傳球。日向接球的這一幕用了許多分鏡來描繪日向的手如何卸力,全身向後倒來化解力道,再以眾人的目光來傳達彷彿時間凝滯般的瞬間。這一瞬間作者古館以形象化的「登山」比喻來進一步傳達日向這一接球的重要性:這是「極其罕見的會有這樣一球,僅僅是回想起來就能讓人振奮,能讓自信復甦。在攀登高山險峰時,能成為立足處的1球。那不是什麼奇蹟。100球裡總有一個,1000球裡總有一個,想要有總會有的1球。偶爾出現的這種球1個1個連接讓人不斷向上攀登。」回到排球這項運動,接球是必不可少的一環。相較於其他運動可以做出一對一的情勢(例如棒球、籃球、足球、美式足球),排球幾乎不可能有單對單的對決,因為主攻手要扣殺也必須要有二傳手將球傳到他所在的位置。而二傳手要能穩妥的傳球,也要一傳將對方殺來的球穩定地接下。日向在稻荷崎一戰中將訓練的成果展示出來,讓他成為被影山認可的一員。另外,正如我前面所說,這些時刻總是需要頂尖的敵手才能顯現其珍貴,宮兄弟首先先在前幾回合複製出了影山和日向的怪人快攻,打得烏野措手不及,在這回合中,雙子快攻因此擁有強大的威脅性,調動了所有攔網手;利用了這點,宮侑假動作傳給了王牌尾白,打出了讓讀者以為贏定了的扣殺 — 日向的防守才因而顯得彌足珍貴。
作者以幾乎一整回的篇幅描繪這一球從進攻方(稻荷崎)如何費盡心思引誘攔網手露出空檔,再到日向穩穩接下這球,大家的反應,連結到抽象的、譬喻式的場景,再以日向的手臂特寫和回憶場景作結,讓球停在空中,代表回合尚未結束。這顯示作者並不以傳統王道漫畫的「對決」、「秒殺」、「絕招」等一對一的技術來讓讀者感到熱血沸騰,反而聚焦在「接球」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環節。誠然扣殺更有視覺上的震撼力,而作者也不吝嗇於描繪這些場面的激情張力,但正是在描繪「接球」這類動作的時候,漫畫可以引領我們進一步思考運動與天賦之間的問題:儘管因為個體的差異,總是會有人更擅長做某些事情,但運動的「天賦」並不如大眾想的如此渾然天成。平凡無奇的動作之中就蘊含了許多功夫,不進行練習和找到訣竅是無法真正上手的。類似的場景,還有在自由人西谷畏懼宮侑的跳飄發球時,隊友木下在場下大聲要他向前提早以上手接球。同樣的,這一動作以大跨頁呈現,並以兩大格特寫手指觸球,然後一大格畫出球平穩被托出的畫面。接球並成功拿下這一分後,西谷指向場邊的木下,兩人握拳,大跨頁中間是兩人練習的回憶。在這裏,接球不僅是技術的對決,還有心理層面的突破。
簡而言之,作者深刻理解到漫畫是以瞬間凝結當下,但同時也是連結過去和未來的形式,並且將這形式和排球運動的特性做出契合的搭配。排球必須先「接球」才能有後續的勝利時刻,所以接球本身和進攻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為沒有接球就不可能有後續的進攻。大量的練習才能造就場上的完美表現,而練習也同時伴隨著心靈的鍛鍊。大篇幅描繪這類場景,不僅是為了寫實,也就是更貼近專業運動員對於球賽的理解,更是為了將我們的目光從帥氣的扣殺或發球轉向攔網和接球這類一樣需要大量努力才能上手,卻因為不起眼而被忽略的技術。也因為每個場上的球員 — 無論是否被視作有天賦 — 都這樣「寫實」地殘酷地檢驗他們的優勢和弱點,《排球》對於球員的描寫免於變成片面的、王道戰鬥漫畫式的戰鬥力(=天賦)比拼,而是技術、經驗,和心理素質的對決。如前所述,這樣複雜的關係《排球》精巧的由分鏡妥切的表現出來。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排球》勝過多數運動漫畫,甚至《灌籃高手》之處,因為《排球》細膩的戰術講解和完整的回合描寫,和只著重絕招場景,或進球和失誤等關鍵場面,中間的畫面都以簡單的分鏡帶過的漫畫相比,成功營造運動比賽的臨場感。
從上述例子我想要強調的是《排球》對於漫畫形式本身和內容的搭配有其自覺,而這個自覺中最重要的面向即是對於時間的理解和呈現。時間在《排球》中亦是一個角色念茲在茲的主題:稻荷崎的標語就是「無需什麼回憶」,因為昨天的成功已經是昨天的事物,若停下腳步就會失敗,唯有不斷前進才能繼續做一個挑戰者。在春高烏野對音駒一戰中,時間則是以重疊的方式呈現:第324回用了兩個跨頁來呈現當下的對戰場景和之前的練習賽場景,刻意用同樣的構圖,但服裝和下方分鏡的觀眾則不一樣,來傳達時間的流逝,雙方的成長和牽絆,以及排球場彷彿是祭典場地一般的特殊區域,在其中不斷重複同樣的行動卻又因此不斷生產差異。這也呼應了vs音駒戰中,音駒二傳手孤爪研磨所說:「輸了也好,贏了也罷,不會有人送命,也不會有人復活,沒有惡勢力作祟,也沒有世界毀滅危機,我們不去暢遊宏偉的世界,僅僅在9X18公尺的長方形中,為了不讓球落地而奮戰。」可以說,運動皆有如此「遊戲」的本質:可以不斷再來,有必須遵守的規則,有贏家輸家,但又不會和現實世界有太多牽扯(除非涉及賭博)。在這自成一格的領域中,時間化作可辨識的動作、比數、結果、晉級、遺憾、下一年,或畢業。
因此,儘管任何事物都攸關時間,都和如何將過去和未來連結有關,像《排球》一樣以形式特出地處理時間的運動漫畫仍然並不多見。在高中篇結束後的職業篇,《排球》花了許多篇幅將幾乎所有在漫畫中出現的球員和配角的後續狀況都寫進故事中,顯見作者對時間流動的重視。對這些角色的處理也表現了作者並不將「運動」視作唯一,而是人生選擇的其中一種道路。除了排球以外,人生也可以有其他優先要務,況且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靠排球吃飯,每個人的個性也會在時間的流動中逐漸長成出乎意料又情理之內的模樣(例如宮治賣飯糰,東峰做設計師)。同樣的,天賦這樣東西也可能在更長的時間跨度中才浮現。例如被認為是地才而非天才的及川徹在結尾反而成為阿根廷國家隊隊員,並在國際賽上連續兩次打敗影山等高中時代的天才帶領的日本隊。在主角日向翔陽身上,我們也看見時間如何將身材矮小的選手轉換成一個在職業場上的球員。首先,日向長高到172公分,勉強是個職業層級可以接受的高度;二來是他前往巴西打沙灘排球學習到的接球誘導能力和跳躍速度,這些技術讓他不再只是影山專用的武器(惡鬼與狼牙棒的譬喻),而是可以和任何一個優秀二傳手配合的副攻手。在職業聯賽篇中,日向就是和稻荷崎高中的宮侑一同上場。在日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技巧的養成和「天賦」的關係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大,反而是跟環境與自律有關係:在巴西的兩年間,他在沙灘排球賽場上培養防守的經驗,更在沙攤場上訓練自己的腿力。
在收尾的職業聯賽篇,許多關於天賦的既定想像都被打破了:日向成為了職業選手,及川打敗了日本隊,如果在別的運動漫畫,恐怕又變成是另一版本的「天才間」的對決,但是在《排球》中,「天才」這個詞巧妙地被置換為「怪物」(或「妖怪」)。對於他們的技巧,熟知門道的人會認為他們是「怪物」。我認為「怪物」這個稱呼值得更進一步探索:從最表面來說,高中所謂的「天才」僅僅是從高中層級的視角看過去的強者,但在職業賽場上每個人都可以說是一時之選,說這裡每個人都是天才也沒有錯,但卻不具任何意義。此處的「怪物」是指這些職業級選手已經將技巧訓練到爐火純青,對於懂門道但沒有投入如此多心力練習的旁觀者而言,他們更可以感受到這些技巧背後所代表的練習量以及執念。這個執念可以從兩個例子看出:首先是北信介對天才的解構中,已經提到:「全力前進」也是種才能。二來是宮兄弟的比較中,治自己承認,若雙方在技術層面上不相上下,但宮侑仍略勝自己一籌,那麼原因就在於宮侑比他更愛排球。連結回剛剛所說的「練習量」與「執念」,我們可以看出《排球》對於天賦的討論已經悄悄的將「熱愛」或「專心致志」這種並非身體條件的特性也納進來。「熱愛排球」或是「能夠專注在某件事情上」這些人格特質,在《排球》的角色中確實也有費心描寫和做出對比:例如牛島若利這樣完全為排球奉獻鍛鍊的人,木兔這樣活在自己世界的人,當然還有影山和日向這些將自我保養與訓練當作和吃飯一樣日常的人。這些「怪物」,並非像多數少年運動漫畫描寫的那樣,自恃有天賦就瞧不起人和不練習,反而是比常人更加瘋狂的投注其中。
相對的,《排球》中也有月島和孤爪這樣比較抽離,不熱血,冷眼旁觀的選手,他們沒有前者的個性,但也能夠在賽場上被點燃起熱血。可是終究,他們在職涯的選擇上就不會往這條路走(月島有參加第二層級的聯盟,但還是有正職)。而最大的差異,就是宮兄弟了:在高中不分上下的兩人,卻因為執念的不同而走向不同的道路,宮侑熱愛排球,成為職業選手,而宮治雖也有才能,但真正的熱愛在米飯,於是成為飯糰店老闆。這之間沒有高下之分(儘管他們仍然會爭執不休)。
我們於是來到了何謂「天賦」的最終論題,即「天賦」是否為天生?就算將性格納入天賦的討論,難道性格不也是一種天性?而說到底,日向能夠在職業賽場走跳,也要歸功於他充沛的體力、速度、協調性,還有最關鍵的:長高到172公分。所以《排球》再怎麼寫實,終究是在講述天賦異稟超人的故事嗎?一方面,我承認《排球》仍然是描繪「怪物」的運動漫畫 — 賽場上各層級(高中、職業)的頂尖選手。相比於井上雄彥後來的《REAL》描寫的是失能障礙者籃球隊和失志的、屢屢被日本職業籃球隊拒絕的平凡籃球手,《排球》的選手仍然擁有健全的身體和夢幻般沒有傷病的職業生涯。但回到最前面曾提到的,運動漫畫並非「再現」真實的媒介,而是再現我們對於運動的想像。排球並沒有選擇如《REAL》那樣,描寫重大傷病和拖垮人意志的環境,而是描寫各種「追求卓越」的不同情境。在對決鷗台高中篇,作者將自己的化身放入了漫畫中:初代小巨人宇內天滿,曾帶領烏野高中打進全國大賽的小個子球員,是日向小時候的偶像;然而宇內上了大學後就沒有再繼續打排球,因為他還是認識到世界「是公平的」,也就是說無論個子高矮,技術只要努力都可以練成。這樣的公平性令他放棄排球。但是,在觀看烏野vs鷗台的比賽中,星海和日向都展現另一種韌性,也就是在承認自己很弱小的同時,仍然不放棄排球;在打磨自己技術的同時,也尋找自己在球場上的一席之地。就如日向在這場比賽所展現的,只要他擁有超越對手高個子摸高的跳躍力,那麼他就仍然能藉由他左右跑動的能力威脅對手,調動他們的注意力,成為「最強的誘餌」(362話)。對於日向而言,為了要留在球場上,他必須付出比高個子還要多的努力和執著,而這一切就是為了要打更多的排球。
日向和影山類似,為了要和更多的強者對戰,為了打更多的排球,他們將人生投注在其中。這是否是無法解釋的「天性」?也許說到底,確實有那麼一點,而這也是每個人個性差異之所在。但是漫畫中也有強調兩人的成長歷程 — 日向初中三年都沒有機會打上一場正式比賽(除了勉強打一場),這樣的經驗促成了他對比賽的「飢餓感」。影山一進高中社團就對日向震撼教育:「你這初中三年都在做什麼了?」更讓日向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另一方面,影山從小出生於排球世家,自嬰兒開始接觸排球,也十分喜愛排球,甚至因為想要延長接觸到球的時間而偷偷放水讓比賽繼續。是爺爺的一句話「只要你繼續變強,就能一直打下去」這樣的話讓影山不斷追求強大,以讓他能夠繼續在熱愛的排球場上打球。正如同埃利亞斯對莫札特的生平進行剖析,以解釋外在環境對莫札特的心理製造的動力一樣,漫畫角色的過去也影響著他們現在的性格。我們也可以看到反例如月島這樣,因為小時候發現哥哥不是正選排球員,這個幻滅導致他在接觸排球時就不敢投注太多情感。
運動哲學家Kenneth Aggerholm提出「天賦」(having talents)和「天分」(being a talent)的差別:擁有天賦並不必然是有天分,身體條件好的人那麼多,但能夠被認為有資質成為卓越的選手,除了肉眼可見或數據可捕捉的身體能力外,還有一些會被球探以經驗或直覺察覺到的「潛力」。這些「不可知的因素」是能夠讓「天賦」兌現為「頂尖」的關鍵。也就是說,「作為」(being)有天分的人是一個存在主義式的描述:天賦並非「本質」,而是藉由主體而「活出來」的。你要成為你可能可以成為的頂尖選手 — 這個「可能」但尚未實現的面向,正是這些選手的存在處境,也是上述《排球》的角色做出不同選擇的動力 — 你想成為什麼人?這種存在主義式的詰問,符合少年漫畫這個類型對於少年的期待:少年少女應該充滿無限潛力,尚未定型,為了夢想而努力前進。只不過,在《排球》中,作者將這個處境擴大為廣泛的存在處境,也就是說,雖然主軸是打排球,但排球場上的少年們還是可以思考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人,而答案也不必然是排球員。正因為有這些另類答案,才讓所謂「天賦」不僅僅只是「與生俱來」,而是身體與存在共同協作的結果。並不是不打排球就「浪費」了天賦,而是「我」決定去實現其他潛力。
扣回到漫畫這個媒介與形式。我已經試圖闡明《灌籃高手》和《排球少年》各自傳達了特殊的美感經驗,不同的「天才」時刻。藉由漫畫的不同視角,將時間分割,擴延,凝縮,我們得以對身體與物理法則的關係、身體與球賽的關係,個人意志與天賦的關係,有著不同的理解。所謂「天賦」並不是雙方肉眼可見的強弱、勝負,或是身體條件的差距,而是拉圖和塔德所謂的「體內的各種重複與模仿」和「腦內的各種風暴」在雙方的拼搏之中迸發的時刻。這些迸發的時刻在現實中,可能並不是多麽惹人注目,但是在漫畫以故事的鋪陳,角色的描繪,還有球場動作的刻畫,這一切就被轉換為能夠讓我們反思「天賦」為何的美學經驗。
結語:少年漫畫的類型局限與魅力
在2013年,作家Porochista Khakpour寫了一篇與Wallace對話的文章,《費德勒作為一種無宗教的經驗》。2013年費德勒已經被認為不再是大滿貫賽的強力競爭者,雖然他還是能打進準決賽,但後起之秀以及仍在巔峰的納達爾和喬科維奇已經威脅他網壇最強的歷史定位。在Porochista Khakpour這篇文章中,她描寫了09年費德勒在澳網敗給納達爾,而無法打破山普拉斯的大滿貫紀錄時,在得獎台啜泣的場景。對於眾多費德勒粉絲和崇拜者而言,這是一個驚詫的經驗,Khakpour甚至說是「褻瀆」的經驗 — 相對於Wallace所謂的宗教經驗 — 因為在此時費德勒一直以來的完美、優雅形象讓位給一個有人性、不完美的人。費德勒也有情緒、壓力、老化、衰退,費德勒並非如Wallace所想像,一個完美的網球之神。但同時,作者也思考,若06年寫完《費德勒作為宗教經驗》不久就自殺的Wallace能看見費德勒持續在球場上奮戰,對抗傷病和不可抵抗的衰退,或許完美主義的Wallace就可以看見另一種美 — 「無宗教的經驗」。正如前面稍微提到的,少年漫畫基本上不存在衰退、老化、摧毀職業生涯的傷病 — 這是類型的局限。井上雄彥後來連載的《REAL》即是在青年漫畫雜誌上連載。不過,因為這樣類型的局限,也因此讓故事有著只專注於青春的魅力:漫畫分鏡將高中生的對決捕捉,放大,擴延,成為不可抹滅的一瞬,其中的時間性沒有職業賽場的利益或例行賽的疲憊和公式化,衰老的身體也尚未來臨。這樣的時間性並非Wallace所謂「宗教性的經驗」,彷彿是超越性的,崇高的美,也不是Khakpour所謂的褻瀆經驗,一種凡人的,人性的美麗。少年漫畫捕捉的瞬間是潛力迸發的時刻,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時間:少年少女專注於當下,試圖打破社會建構的天賦論,無論結果成功與否,在少年漫畫的形式,最終都能化作一種此時此刻的美感經驗。
引用書目
井上雄彥,《灌籃高手》,大然出版社。
古館春一,《排球少年!!》,東立出版社。
布魯諾.拉圖。《激情的經濟學》,群學。
伊里亞斯。《莫札特:探究天才的奧秘》
Wallace, David Foster. “Federer as a Religious Experience.” New York Times, 2006.
Khakpour, Porochista. “Federer as a Irreligious Experience.” 2013.
Lacerda, Tersa & Stephen Mumford. “The Genius in Art and in Sport: A Contribution to the
Investigation of Aesthetics of Sport.” 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 vol. 37,
2010, pp. 182–93.
Ducarme, Frederic. “Are nekketsu shōnen manga sports manga?: the Example of Dragon
Aggerholm, Kenneth. Talent Development, Existential Philosophy and Sport: On Becoming
an Elite Athlete. 2015, Routledge.
Ness, Roberta. Genius Unmasked. 2013,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owe, Michael. Genius Explained. 1999,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Haseo
    Haseo
    台大外文所博士班就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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