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是天才？以形式主義重構日本體育競技漫畫的天賦論（中）

灌籃高手：門外漢的天才

《灌籃高手》對於天才的呈現自一開始就不同於其他運動漫畫。相較於其他運動漫畫會強調「強者」的天份遠勝於凡人，井上雄彥在此則是讓門外漢櫻木花道自稱自己為「天才」，卻在賽場上不斷搞砸。「因為我是天才」這個口頭禪貫穿整部漫畫，並且也結尾於此。《灌籃高手》初期仍有濃厚的類型色彩，例如愛情喜劇和不良少年鬥毆，主角櫻木花道的性格也是魯莽、直腸子，在某些時候會認真起來，同時有男子氣概和少年的不成熟，角色塑造上是十分典型八九零年代少年漫畫的男主角，例如北条司《城市獵人》的犽羽潦或《麻辣鮮師GTO》的鬼塚英吉。櫻木花道和當代運動漫畫主角最大的差異在於他對自己有非常強的自信心，他的身體素質也是萬中選一，唯一的缺點就是他完全沒有籃球經驗。在這個故事前提下，《灌籃高手》的敘事曲線讓櫻木花道的角色成長和技術成長綁在一起，也就是說，在櫻木花道在每場比賽逐步獲得經驗的同時，也讓他逐步喜愛籃球，而不僅是為了贏得女生芳心的手段。

櫻木花道自稱「天才」的行為於是有著雙重的意義：一方面，他確實有著驚艷全場的身體能力，拼命三郎的性格也常讓人吃驚；另一方面，「天才」也可以是「天兵」的意思 — 讓人摸不著頭緒，甚至蠢得令人失笑，這個面向在賽場上因為他不諳規則而更加明顯，變成賽場上的搞笑元素。但是，這兩個面向也能結合起來，賦予「天才」不同的意義：正因為他是門外漢卻又有謎之自信，他能夠打破常規，成為球場上的不確定因素，製造通常認為不可能的結果。生物學家Robert Nessa在Genius Unmasked這本書中也主張創造性的天才都是從外部入侵的，他們採取一種和傳統截然不同，甚至會被是怪異的觀點來看待世界。例如愛因斯坦想像時空間是相對的，達爾文想像自己是株植物（22）。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例子，就是在和日本高中最強的山王工業籃球隊比賽時，在落後二十分，其他隊友都認為已經沒有逆轉可能的情況下，他上場嘲笑隊友果然「只是凡人」，因為對於他這個門外漢而言，他並沒有「落後二十分就差不多等於落敗」這樣的想法。然後，在眾人的驚愕之中，他踏上紀錄台，大聲向觀眾宣布他們湘北高中籃球隊會擊敗不敗的山王。這個魯莽，在現實情況下幾乎肯定會被判技術犯規或出場的行為，為隊伍帶來了士氣。在球場上，他無視球場防守的站位，偷偷摸摸跑去包夾對方的王牌球員，讓對方嚇了一跳，給了隊友抄截的機會。還有一個例子是在對戰陵南的比賽中，櫻木擅自包夾抄截了仙道的球，後來又一次出現在籃框下賞了魚住火鍋，讓陵南教練田岡不禁失聲喊道：「為什麼櫻木花道會出現在那個地方！」這些情境創造了櫻木花道的「天才」時刻。

形式上，井上雄彥以大跨頁的方式製造這些出乎意料的效果。球場上的攻防通常會在格子和格子間做出動作的連續性，或是鋪墊對手的意向，然後在下一格產生結果。但是在櫻木花道的場合，井上會省略這些鋪陳，而是在前一頁描繪對手的動作，然後下一頁以跨頁或大分格的方式讓櫻木的動作直接出現（圖一，圖二）。這樣的描繪手法讓櫻木的動向不僅在劇情中出乎意料，也讓讀者在沒有預期的狀況下感到驚奇。一方面，這可以說是櫻木花道的「天才」產生了這些重要的時刻，但這些時刻又總是「不那麼天才」：櫻木可能是憑直覺而非場上經驗做出這些行為，可能更多時候是會造成防守的大漏洞或進攻的問題（例如在對戰海南高中的最後一刻，他將球誤傳給敵隊中鋒，也是以沒有鋪陳的跨頁來表現），或者是因為他先出現失誤讓對手出現大空檔，他再以他的彈跳優勢和不放棄的精神解救危機。我們可以想像，如果這些行為發生在目前籃球比賽通行的攝影機視角中，那可能很難去欣賞櫻木花道這些行為有多特異（或者，觀眾需要非常專注，而且對籃球場的戰術素養要很高）。

當然，要讓櫻木花道能夠辦到這些事情，過人的身體素質仍然是必需條件。但是，在《灌籃高手》中，身體素質不是可以直接影響戰局的要素，僅僅是可以上場比賽的最低要件。在《灌》中，被稱作天才的選手有仙道和流川楓，但兩人都無法隻手遮天。最好的反例就是《黑子的籃球》，在這部漫畫中，擁有超人一等實力的奇蹟世代五人都有一個人輾壓對手全隊的實力，其中演出最誇張的就是紫原的隊伍可以在他的完美防守下讓對手全場拿不到半分，或是赤司僅僅緩步運球就能讓對手被晃倒跪下。對比之下，《灌》的天才僅是對球場的觀察力和身體素質比起一般高中生敏銳和強大而已，並不會每個回合都能簡單輾壓，球隊也還是會敗下陣來。例如流川楓在對陣山王工業的王牌澤北榮治時，就認清自己目前實力還無法打敗對方，選擇傳球給更有可能得分的隊友。櫻木花道的「天才」在於他還未被球場的固有想法給侷限，而他的身體也足以讓他實行這些「奇策」。但必須注意到的是，櫻木的「奇策」同時伴隨著他在球場上的菜鳥失誤，例如他不知道二次運球的規則，所以會出現這種好笑的違例。又或者是他在對海南的比賽的倒數階段搶到關鍵進攻籃板，卻在慌忙之中把球傳給對方中鋒，讓他們的反撲機會直接瓦解。這些例子，以及前述井上的跨頁手法，可以讓我們對櫻木的「天才」有更好的理解，也就是說，那是在菜鳥／門外漢的思維下，在多次失誤中恰巧出現的關鍵抄截／封阻；但那也不代表這是純然好運，因為這也是櫻木莽撞的個性才能造就的結果。

黑子的籃球

我們可以說，正因為櫻木相信自己是「天才」，不在球場上畏首畏尾，才能製造出這些結果。但同時，這裡面有許多運氣成分，難以複製。在最終戰對決山王時，櫻木的「天才」則又得到了昇華：在倒數讀秒階段，流川楓接獲傳球衝至前場，起跳後遭遇兩人封阻，在夾縫中看見櫻木在肘區四十五度角準備好接球，嘴裡默念：「左手只是輔助……」，流川於是將球傳出，櫻木接獲傳球後跳投，投進致勝分。在這個經典結尾中，櫻木的得分不再是單憑身體能力的灌籃，而是需要技巧的跳投。這個跳投之所以深刻，是因為這是櫻木在全國大賽前進行特訓，在十天內共練習了兩萬次的跳投才有的結果。也就是說，若前面的「奇策」、「驚奇」還有著胡來的成分，這次的跳投可以說是櫻木成為「籃球員」的時刻：他在對的時間站在對的位置，並成功展現他的訓練成果。可以這麼說：「左手只是輔助」這句話象徵了櫻木調和心靈與身體，一頭熱的衝勁與控制身體的技術在此時此刻取得完美平衡，隊友之間的信任也在瞬間達到巔峰。流川楓選擇不打英雄球，在兩人包夾下傳給菜鳥櫻木，櫻木以跳投絕殺，若只以文字描述，那麼故事的震撼力可能喪失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