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現代社會的人類共業

2020/01/1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小丑》Joker
Directed by: Todd Phillips
★★★★☆
「有時我會想,是只有我這麼認為,還是這世界已愈來愈瘋狂?」
「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你只是每週問我一樣的問題,工作如何?有沒有負面想法?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負面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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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丑》在美國上映前受到了一些疑慮,因其強大的煽動力不免讓人聯想起7年前的科羅拉多州電影院槍擊案,案發時正放映諾蘭執導的《黑暗騎士:黎明升起》。對此,導演Todd Phillips表示這部電影講述的是缺愛、童年創傷和缺乏同情的世界,為何我們對一個白人男性狂殺300人的電影感到習以為常,卻會被描述社會邊緣人的悲劇故事冒犯到?這不是雙重標準嗎?
  而確實,我在觀影過程中情緒也深深地被煽動了,儘管身為安適的中產階級,和劇中男主角Arthur Fleck的生活環境相去甚遠,但心中那把仇富之火仍油然而生,甚至覺得Thomas Wayne那資本家的睥睨嘴臉,像極了台灣某以拼經濟之名行剝削勞工之實,還肖想掌握統治實權的政治人物。究竟這樣的「煽動力」從何而來?這樣的時代適合出現《小丑》這樣的電影嗎?抑或者是否得在這樣的時代才能產生出《小丑》?
我們先撇開這些問題,來談談《小丑》是如何說好一個精彩的起源故事。
(由於筆者並未涉獵原著漫畫,以下討論將不會考慮漫畫和電影的差異,而會聚焦於電影劇情本身)
  曾經躍上大螢幕、為觀眾熟悉的小丑有四個版本:Jack Nicholson(出現於1989年《蝙蝠俠》,為Michael Keaton版蝙蝠俠的首部作品)、Heath Ledger(出現於2008年《黑暗騎士》,Christian Bale版蝙蝠俠的第二部作品)、Jared Leto(出現於2016年《自殺突擊隊》,隸屬於DC擴展宇宙),和本部《小丑》的Joaquin Phoenix。雖然有那麼多小丑出現在影視作品中,但觀眾對於小丑的過去和背景仍所知甚少,2019年的《小丑》是第一部小丑的起源故事,也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小丑在「成為小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電影很聰明地將成為小丑(Joker)前的Arthur Fleck職業也設定為小丑(Clown),在中文語境底下可能聽起來沒什麼不同,但聽在英語使用者耳中,卻是玩了一個文字遊戲。Clown通常是指一種職業,也是我們印象中「小丑」會有的形象:紅鼻子、爆炸頭、畫得白白的臉妝,像「麥當勞叔叔」或《牠》中「it」的原型,Clown通常以身體喜劇、默劇的方式表演,不一定要講笑話,主要以嘲弄自己引人發笑。而電影中,Arthur其實不滿足於這個Clown的身分,他渴望變成單口喜劇演員(Stand-up Comedian,「博恩站起來」那種形式的表演),也就是不用華麗的裝扮和浮誇的肢體展現,而純粹用語言、幽默使人發笑的角色。因此Arthur時常拿著筆記本記錄可以使人發笑的段子,這個形象其實較接近”Joker”──以字面上來理解便是,A person who tells jokes──並且這些Jokes相較於嘲弄自己,大多是嘲弄他人的
在缺乏Stand up comedian的文化脈絡下,亞洲人初次接觸到”Joker”這個字彙往往是來自於撲克牌,撲克牌的三張人物牌J(Jack,國王的侍衛)、Q(Queen)、K(King)都是宮廷人物,因此可以合理推測Joker牌的原型是”Jester”,也就是宮廷裡的「弄臣」。
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興盛的Jester形象: <The Court Jester> by William Merritt Chase 1875.
  Jester的地位根據君王的喜好而有所不同,甚至可以親近到互相稱呼名字的程度,雖然不至能參與政事討論,但是是能免去權貴間的迂迴縟節,在喜劇表演中誠實表達想法的人,這樣的形象也時常出現在歐洲文學,尤其是莎士比亞的戲劇中──「看似行為荒唐古怪,卻在瘋言瘋語中道盡真相的傻子」,電影中的Arthur Fleck的行為也若有似無地呼應了這層古典文學式的定義──「以反秩序、反社會的方式指控社會出了問題,並建構屬於自己的秩序及正義」。
  因此我們可將《小丑》的電影結構收束成Arthur從Clown轉變至Joker的過程,一開始他聽從媽媽的話,當個稱職的Clown,用自身的力量讓人快樂、讓人笑,卻發現在那樣的時代下自身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如此單純的意念使他在人人自掃門前雪的社會中顯得像個異類,努力得不到回報,甚至招惹旁人的欺辱及算計,這讓他本想散播歡樂的意念反過頭吞噬自己,使他幻化成為Joker,只是投射向他人的不再是言語,而是暴力、混亂、死亡。
既然我沒辦法使你們發笑,那不如就讓你們來娛樂我吧。
  被銬上手銬坐在警車內的Joker,看向車窗外燒成一片的高譚市,「多麼美麗的景象啊」,在眾多試圖製造快樂的徒勞之後,終於,Arthur發自內心地笑了。
火災+警車,有人也聯想到《黑暗騎士》的這場戲嗎?
  雖是屬一屬二經典的反派,但很有趣地,如果故事前半段(情急之下開槍殺了第一人之前),Arthur遭遇挫折時有那麼一次成轉成積極向上的態度,或有那麼一個幫助他的人出現的話,他都可能走上「英雄」的道路。但事情並不如願,正如他向心理諮商社工說的「All I have are negative thoughts」,他的心中只剩一片渾沌,黑暗中,沒有任何人伸手援手,甚至連唯一親近的母親,都只是在加深Arthur對於Thomas Wayne和脫口秀主持人Murray的錯誤期待,而當這些期待的泡泡接二連三被戳破後,便招致了「毀滅」,進而變成徹底的「反派」。
  「反」派的路徑其實是和英雄相似的,只是走向了截然不同、位於光譜兩端的價值觀,一邊是「生存、拯救、秩序」、一邊是「死亡、毀滅、混亂」,如同自古阿波羅及酒神間永恆的糾葛難題,戲劇便從這正與反的矛盾中誕生。我們需要阿波羅正如我們需要酒神;我們需要Bruce Wayne正如同我們需要Joker,只是比起違反人性、崇尚情操的英雄,反派的力量反而更容易勾起人性中天生的邪惡,因此時至已有數不清的英雄起源的2019年的今天,我們才第一次看到真實且深刻的超級英雄漫畫中的「反派起源電影」。(《自殺突擊隊》那部搔不到癢處的大雜燴就不算了)
Batman & Joker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正、反糾葛──他們痛恨彼此,卻又因對方的存在才更加彰顯自己的價值。
  導演Todd Phillips稱《小丑》是獨立於DC擴展宇宙的「角色剖析」電影,但內容的層次其實不只停留在小丑這個角色的內心,而更偏向了「社會使然」,我甚至覺得《小丑》是很「社會學」的電影,一般我們在探討心理變態或殺人魔時,為了保障自身安全感,常會想盡辦法和該人劃清界線,因而將他們行為動機全歸因於個人乃至他們的家庭及生活圈,但《小丑》這部電影卻很大膽地探究了造成殺人魔的複雜原因,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社會本身,而凡是身為社會的一份子,都難以完全撇清責任。

  所以,文章一開頭提到的「煽動性」究竟從何而來呢?我認為便是電影用了類似英雄的角色曲線來建構Arthur Fleck這個人。我們跟著Arthur期望,也跟著他被狠狠踹到地上;我們都希望他能得到認同及幸福,但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而這個阻撓故事走向我們所習慣的幸福美滿、英雄式結局的,居然就是我們每天身在其中的社會。期待無法達成的失落,加上「社會」這個對Arthur而言的最大反派的似曾相識感、無法撇清感,便形成了強大的情緒煽動──我們既對劇情中欺負藐視Arthur的人感到憤怒;也為自己可能就是那些擊垮他的人之一感到惶恐。
  所以,《小丑》是神作嗎?通常,經典都是得經過時間淬鍊的,姑且不論是否可以在電影推出的當下即判斷它為神作(當然,還是有些許例外,如去年金獅獎得主《羅馬》),我仍能肯定地說,《小丑》的誕生是有它的時代意義的。近年來可以發現在大影展獲肯定、又在一般觀眾間話題及口碑延燒的電影,都有相似的主題──「社會底層、貧窮、貧富差距、邊緣人」,《小偷家族》、《燃燒烈愛》、《寄生上流》皆如此,當跨國家、跨類型的作品都出現相似的議題時,便知道這議題就是現在這個時代普世的課題了。
  再回到開頭的問題,《小丑》不僅適合出現在這個時代,也必須出現在這個時代。英雄式的殺人不會勾起觀眾的仇恨,是因為角色離我們太遠;但《小丑》卻描繪了可能就在社會角落的人、說出了可能會真實發生的事(儘管是以較誇張、渲染的方式),而「真實」,往往是最難以直視的。
  當人們會擔心有人去實踐這份「想像中的真實」時,是否就代表社會真的病了?不夠安全了?無法去接住遊蕩在想像與真實間的脆弱靈魂了?正是這個時代建構出了《小丑》,它猶如一計直敲腦門的警世鐘,提醒我們必須去正視屬於現代社會的人類共業。
換上蛻變成Joker的紅色西裝,這是我們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亮地看見這條Arthur返家必經的長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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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咖啡館裡面沒有花神,花神咖啡館裡面沒有花神咖啡館,花神沒有咖啡館和花神咖啡館沒有關係。」 1997年生,女,天蠍座,台北人,大學就讀戲劇系,但花更多時間看電影。在巨大的影像面前深感自己的渺小,想在轉瞬即逝的影格間留住些什麼,所以開始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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