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攀的精神世界與風險管理 ──發表於2019面山面海教育與救難機制論壇

摘要


從事獨攀山岳者，有雙重形象。

義大利登山家沃爾特．博納蒂以首次冬季獨攀馬特洪峰（Matterhorn）北壁創下世界紀錄，台灣登山家黃魏慶的獨攀記錄《一個人的中央山脈》成為台灣山岳界名著，綽號「G哥」的吳季芸獨行台灣百岳，在盆駒山附近罹難後，引發輿論同情與政府進一步放山林。

另方面，在網路上的留言顯示，獨攀者是不負責任的冒險者、帶著山難的氣味、即將浪費社會資源來搜救。

國內近一年來發生幾個獨攀的山域事故，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對登山或對從事獨攀準備不足。

從事獨攀的動機，或是有心自我挑戰，追求獨自完成一件困難之事的成就感；或是客觀條件上找不到伴同行，如同社會上的單身男女。

人有權選擇自身所能承受的風險來從事戶外活動，獨攀，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經由充實登山知識、帶足裝備、謹守安全原則，是能以獨特的方式擁抱山林的。推廣面山教育，也可教導社會大眾認知登山的風險，不貿然從事獨攀。

關鍵字：獨攀 登山事故 迷途 墜落

獨攀，是獨自攀登，沒有任何人伴隨的登山方式。獨攀伴隨著較高的風險，較大的自由度，也帶來較高的成就感。本文以他人成功的與失敗的案例，加上個人登山經驗，探討從事獨攀的動機、所遭遇的風險、所得到的啟示，來呈現獨攀者的精神世界，並從他人與個人的登山經驗，討論從事獨攀所需的知識與技能。

一、 國外著名的獨攀者

已故義大利登山家沃爾特．博納蒂（Walter Bonatti）是20世紀最偉大的登山家之一，1954年攀登K2峰被隊友批評不服指揮、私自消耗氧氣而蒙冤，1955年8月成功獨攀與首登阿爾卑斯山伯朗群峰（the Mont Blanc Group）中的德魯峰（Aiguille du Dru）的西南稜；1965年2月首次冬季獨攀馬特洪峰（Matterhorn）北壁。

他在2010年出版的自傳《我生命中的群山》（The Mountains of My Life）訴說從團攀轉向獨攀的心路歷程：「在征服K2峰之前，我總覺得和別人很投緣並給予信任，但是在1954年的事件後，我不再信任別人。我轉而靠自己。我知道這會限制我，但至少可保護我免於進一步失望。」（轉引自維基百科英文版）

1. 黃魏慶

1960年出生，空降特戰部隊上尉連長退伍，他在2004年的4月25日獨自從思源埡口上審馬陣山開始南行，在6月9日走到高雄縣六龜鄉藤枝下山，完成台灣登山界第一次一人獨行成功的中央山脈大縱走，山徑距離共230公里，之後出版了《一個人的中央山脈》（2016，河畔出版社）敘述攀登經過。

黃魏慶的底氣：

「對一個從軍中搜索連連長退伍，曾是基地測驗滿百的測量官而言，地圖閱讀本就是強項」。

「憑藉著六年進出山林的經驗值， 這次叩向台灣山岳的最高殿堂，『自信』，來自於經驗的累積」。（引用自《一個人的中央山脈》）

在臉書粉專「G哥比基尼的高山足跡」宣稱：2018年走完中央山脈北一段接北二段、鈴鳴下畢祿、奇萊連峰、大北三能高安東軍到七彩湖、大南三七彩湖到馬博橫斷、南二段到溪頭山、南橫三星與南一段。

團攀落單，是自願或非自願地在攀登過程中脫隊。

自願落單的情況，常見的是隊員在上一個停留點遺留了裝備，回頭取回；個別隊員因故（例如登頂後不願在山頂久留）得到領隊同意而脫隊。

非自願落單的情況，是出於領隊的疏忽，沒有察覺腳程較慢的隊員單獨潭滯後，少數的例子是急於令隊伍按預定行程登山，不願等待單獨落後者。

墜落、迷途事故，經常發生在非自願落單者。團體攀登時，他人分擔了認路的責任。落單者或是並未在行前仔細研究路線，或是不會使用登山導航APP、不會判讀地圖，迷途時找不到正路。

落單者無前方隊員的腳步可參考，容易失足墜落。在迷途的慌亂中找路，也易於摔倒。

自負責任的獨攀者，是預設完全不經由他人協助來完成攀登，行前研究路線，掌握整體狀況；行進間藉由路徑顯著特徵來認路，並輔以登山導航APP或地圖與指北針來判別方位。

登山新手，包括獨攀新手易犯的錯誤：

未事先了解路線，採「佛系」登山；或是在一趟旅途中，臨時起意登山。

缺乏方向感，未用心記路況。

對高山反應缺乏警覺，離公路近、易抵達的合歡群峰案例多。

對必要的裝備如雨衣、保暖衣物充分的飲水與糧食缺乏認識。

近一年發生的獨攀事故，至少如下列：

（1）2019年1月24日，東海大學化學系25歲沈姓學生獨攀谷關七雄的波津加山，下午回程時在步道約3公里處滑倒後迷路，去電向消防局求援獲救。（蘋果新聞網）

（2）2019年7月1日，22歲呂姓山友未申請入園，獨攀奇萊北峰下屏風山迷途受傷，牙齒摔斷無法進食，向消防單位救援獲救。（聯合新聞網）

（3）2019年6月19日，27歲丁姓男子獨攀無耳茶壺山，在當天中午即迷途而向消防單位求援獲救。（聯合新聞網）

（4）2019年6月17日英國籍的山友、在台外籍教師Gray在雪山登頂後回程在七卡山莊附近時迷途獲救。（雪管處臉書粉專「登峰造極　雪霸之美」）

（5）2018年12月20日上午，陸軍航特部歸仁營區46歲上校軍法官陳威龍，獨自攀登谷關七雄的波津加山失聯，經妻子報警，搜救人員22日下午在步道3.2公里下方400公尺溪谷處尋獲遺體，研判是失足墜落深谷死亡。家屬透露，陳威龍熱愛登山，經常利用工作空檔上山。（自由時報電子報、TVBS新聞網）

（6）2019年4月11日，59歲、軍官退伍、有攀登百岳經驗的任姓山友獨攀瀧奧山墜落身亡。任姓男子就讀軍校時是登山社長，也是橄欖球隊員，2019年4月11日早上由台北開車到南投縣仁愛鄉，預計參加次日清境淨山活動，先獨自前往昆陽休息站（海拔3070公尺）附近的瀧奧山（標高2645公尺）賞花。他用手機傳送現場玉山杜鵑照片給友人後，音訊全無。家屬當晚報案，警義消、民間搜救團體連日搜救，空勤隊並曾出動直升機搜尋。失聯17天後的4月28日，搜救人員於距登山口約1.5小時路程處的下方溪谷尋獲遺體。（聯合新聞網、「高雄市六龜救難協會飛鷹大隊」的的臉書粉專2019年4月29日貼文「10804/26-28南投合歡瀧奧山聯合搜救勤務」）

（7）吳季芸2019年1月19日在盆駒山附近墜落後身亡。輿論多肯定她獨行山林的勇氣、愛山的熱情，催化了政府決定簡化登山申請流程、進一步開放山林，此項決策的執行，由行政院院政務委員張景森主導並協調有關主管單位。（多家媒體報導）

至於獨攀與團攀發生事故的比率，黃魏慶認為，「其機率與數量累積而言，團體爬山所發生的山難事故，遠遠高於行甚多，而且其中『光怪陸離』的緣由，更是難以『正常想像』。」（引自黃魏慶《一個人的中央山脈》）

以下是綜合臉書登山相關社團、Moblie 01網站留言對獨攀者印象：

1.不負責任的冒險者。

2.帶著山難的氣味，令人擔憂。

3.潛在的浪費社會資源者，最終免不了呼叫空勤總隊直升機救援，應受詛咒。

4.發生意外昏迷時無法自救，死亡時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到。

也有網友在獨攀同好互相激勵下，喊出「我獨攀，我驕傲」。

1.剛投入登山活動，找不到認識的登山同好同行。

2.臨時起意安排登山行程，來不及召集同行者。

3.社會邊緣人，單身者，社交圈狹小。

4.工作屬於排休的服務業，無法和一般同好同時休假。

5.一般來說，家人是最容易找到的登山伴侶。但是家人可能在主、客觀條件上無法同行。例如休假時間無法配合，體能不足，上高山會產生高山反應，或者對登山沒有興趣。

比較積極的動機，則包括：

6.自我挑戰，追求獨自完成一件困難之事的成就感。

7.無拘無束行走山林，說走就走，說停就停。黃魏慶：「軍旅退伍下來十多年了，生活上的厭煩及工作上的倦怠，我知道該旅行了。是的，想法很簡單，就只是要去旅行，只不過地點選在『中央山脈』而已。『聖地自來無定主，大抵山屬愛山人』，一個人走中央山脈，中央山脈為我一個人獨有，這將是何等快意！」（引用自《一個人的中央山脈》）

獨攀有客觀上的需求，不應予以排斥，如同不應歧視社會上的單身男女。重要的是給予隻身上山者教育，培養為自己負責的觀念。

團體登山有隊友引路，通過危險地形、夜行有同伴壯膽，疲累時可以互相打氣，糧食、飲水裝備可以互通有無，隊員發生事故時有人負責留守，有人負責求援。獨攀則否。

從事獨攀，除了登山知識與體能，更需要強大的心理素質。

2019年5月登上喜馬拉雅山聖母峰的女登山家詹喬愉，承認不敢獨攀。「詹喬愉 - 三條魚Tri Fish」臉書粉專2019年7月8日貼文：

我在62歲到63歲的年紀，獨攀完登的山岳有玉山主峰+北峰線、雪山主東線、嘉明湖線、大霸尖山等百岳，五寮尖、鳶嘴山等岩場，加里山、稍來山、塔山等中級山。

(1)從循序漸進的登山活動中，了解自己攀登能力與負重能力，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攀登方式與適合攀登的目標。

(2)不輕視任何一座山。郊山也可能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故。

(3)不登沒做好準備的山。登山口與山頂的高低落差、登山路線的里程數、有無危險地形、需要帶多少口糧與飲水等裝備，都是必須事前了解的。

(4)不冒不必要的險。拍登頂照是應有的追求，冒死站到懸崖邊緣、攀上奇岩之頂留影，並無必要。

(5)不怕多帶裝備。寧可半路藏匿多餘裝備，不要因裝備不足而致命。

(1)宏觀方面，出發前研讀地圖與前人登山路徑，對整個登山路線得到完整的概念。

(2)行進間，憑陽光照射的角度、遠近山頭的方位，了解自己所在位置、所行進的方向。

(3)微觀方面，上山時熟記沿路明顯特徵（奇岩、怪樹、水源），並拍照輔助記憶。在每個岔路口，仔細辨認正確的道路再前行，再輔以里程椿、登山路條、救援防迷標識進一步確認走在正路。

(4)離開岔路口試路前，牢記出發地點的特徵；發現走錯路，及早折返原地。

(5)路面的鞋印、登山杖痕、小件垃圾，都可以作為佐證，確認自己走在多人走過的路，而非獵徑、獸徑或荒徑。

(6)手機下載的航跡圖是很好的導航工具，我只是偶爾打開來看以確認路徑。對電子設備儘量減少依賴。

(1)登山前一晚絕對要睡夠。睡眠不足影響肢體協調。

(2)穿高筒、厚底登山鞋，以增加與地面的摩擦力，並保護足踝避免扭傷。

(3)不趕路，不拚快。行進間累了就休息，避免疲累狀態下通過危險地形。

(4)慎選踏點，避開會滑動的石塊。

(5)使用兩支登山杖，等於多了兩隻腳。遇到攀岩地形，不要嫌收杖、揹杖很麻煩。登山杖除了減輕膝關節負擔、協助維持平衡，在雜草覆蓋的山徑，可用來刺探腳底下的路況，避免踩空摔倒。用兩支登山杖左右刺探，可收快速到更多訊息。

(6)攀岩時，如果有輔助繩，避免把性命完全寄託在一條繩子上。儘量同時拉兩條輔助繩，或是一手拉繩，另一手拉樹枝或突出的岩塊來支撐體重。

(1)登山，不論是獨攀或團攀，要有在山野緊急過夜的能力。

(2)營帳增加負重，露宿袋價格高昂，如果預訂了山屋床位，不需要列為標準配備。

(3)大型垃圾袋、兩件式雨衣、救生毯，可以保暖。

(4)登山背包防雨罩可以拉開用繩子綁定，充作天幕避雨。

(1)出發前上網查閱手機通訊點，筆記。

(2)優先選擇手機通訊良好的山（例如玉山主北線）攀登。

(3)長天數路線，攜帶衛星電話前往攀登。

若是自駕前往，不便攀登從不同登山口出入的長程縱走路線。

獨攀伴隨著獨駕，會遇到疲勞駕駛的問題。感到要打瞌睡時，迅速停妥車輛補眠半小時左右，可消除睡意。

若在高速公路，則找最近的交流道下一般道路，停車補眠。

1.個美好的社會，由美好的個人組成。每一個美好的個人的存在，就是為社會做出了貢獻。我是個人主義的忠實信徒。

2.企業合眾人之力所能達成的事，遠非個人所能達成。在職場，我重視團隊精神。工作之餘，我要把收歛的、妥協掉的個性拿回來，一如取回寄櫃裡屬於我的物件。

3.獨攀高山，才是真正的獨處。獨自泡咖啡廳、獨自逛書店、獨自看電影不是。人群在你四周。一個人不斷滑手機上網，也不是真正的獨處。高山步道手機能夠通訊的地方，限於少數的幾個點，大部分路段手機無法通訊，那是真正意義的獨處。

4.一個人走在山徑，許多過往悄悄浮現，腦海波瀾不興，如止水般澄明，我看清了、想透了許多事情。

5.一個人登頂，全憑自己的力量與知識達成一件事，更為感動。這一刻，我是大自然唯一的寵兒。

6.不登頂，隨遇而安，也是我的選項。我從攀登過程中體驗了山勢、接觸了自然生態，已夠滿足，我不讓登頂構成壓力。

7.攀岩，手一鬆、腳一滑就可能轉世了。碎石坡面臨的深谷張著吞噬的大嘴，等待我被人懷念。瘦稜兩旁的深淵凝視著我，威嚇著我。沒有同伴提醒，沒有別人打氣，我獨自處理危險地形，被世界遺棄，又重新找到世界。

8.獨攀並未完全與世隔絕，而是依照我自己的腳本和其他人交流。我只是一條飛魚，短暫躍出人海飛一段，還是要回到人群。我也和路上遇到的山友互助，分享飲水、行動糧、路況情報。

9.若是純粹出於遊玩的動機，我沒有動力一個人走得那麼遠、攀爬得那麼高。只有兩種推力：極大的熱情，屬於追求的；極大的悲傷，屬於逃避的。幸好我屬於前者。

10.擺脫了對他人的依賴，我無比自足。我對他人的愛將出於豐盛，而非匱乏。

11.回到我早年所受的教育。念高中時，從學校圖書館借閱挪威劇作家易卜生全盲代表作《國民公敵》，讀到一句話，有如閃電劈亮夜空：「那個最孤獨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堅強的人。」

家人難免提心吊膽。耐心溝通，以實戰經驗建立家人的信心。起登後，依約定時間對家人以手機語音或簡訊報平安。

家人作為留守人，要懂山，要有獨攀者交付的行程表。

1.玉管處、太管處、雪管處三個高山型國家公園管理處的相關規定，大致對A級、B級百岳攀登行程接受申請獨攀。C級百岳攀登、C級百岳的長天數橫斷與長天數縱走，限三人以上隊伍申請。

太管處、雪管處要求申請找保證人共同簽署「獨攀承諾書」，玉管處未做此要求。

2.林務局所轄自然保留區，不允許獨攀，限三人以上隊伍申請攀登。

3.林務局所轄部分山屋，如北大武山檜谷山莊、嘉明湖向陽山屋與避難山屋，限兩人以上申請。

4.各特殊管制山區的責任警分局，大抵依照國管處規定核發入山證。對不屬國家公園的山域，未限制獨攀，但在入山許可文件中會載明「避免獨自入山」，做道德勸說。

綜合上述，國管處對獨攀者比較友善，林務局比較不友善。

人有權選擇自身所能承受的風險來從事戶外活動，獨攀是其中之一。獨攀並非人人適合從事，不必鼓勵，也不必汙名化。

一味宣導「避免單獨入山」並非根本之道，這並無法阻止合法或不經由體制內管道申請的獨攀者。

教導需要很長時間，媒體報導的案例顯著而有效。消防單位、國家公園管理處在進行山域事故救援時，透過媒體公布相關訊息，特別是事故的成因，對正確登山觀念的推廣能深入人心，減少「莽撞入山」。

獨攀者所需接受的登山教育，比一般登山教育要多一項要素：認識自己的體能，為自己負責，由這項目觀念延伸，在登山知識與技能方面自我增進。我在玉山主峰步道曾經遇到前後拖得很長的登山隊伍，找人的山友問我有沒有看到他的隊友；我在嘉明湖步道曾經遇到網路揪的登山團，一位落後的山友問我沒有有看到她的團。「為自己負責」的態度，同樣適用於團體登山，如此可提高團隊的安全，減少團員落單時發生事故的機率。

雖說命運無常，大自然善變，人的作為無法改變一切，我始終相信：命運之神眷顧對山虛懷、做足準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