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斯康堤堅持的「現實歌劇」,不僅大膽保住米蘭的歌劇地位,更創造了宛如羅雷萊女妖的卡拉絲,以不怕原始、幾近越界的歌聲,數十年迷惑世界有情男女...
史卡拉歌劇院的專屬包廂
米蘭,1955年。
全歐洲最高貴的王公貴族、最頂層的政商名流、最具影響力的藝壇菁英,一時似都聚集在華燈初上、如寶石般閃耀的新古典風格史卡拉歌劇院,宛如千年神聖祭典、百年繁華節慶,一年一次的國家盛事,史卡拉的年度首演在萬眾矚目之下即將展開。這個殿堂等級的古老藝術機構,在法西斯二十年統治下,在砲火全毀重建之後,在世紀傳奇指揮-托斯卡尼尼-隱退之時,面對威尼斯鳳凰劇院、巴黎吉尼葉和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競爭,這個見證多個義大利經典歌劇首演的璀璨劇場,會不會自此失去光彩?
陷於珠寶閃爍、衣香鬢影之廳堂,於金邊牡丹天鵝絨的包廂中,豪氣坐著黑色燕尾服的維斯康堤,正值盛年的四十九歲電影導演,如蒼鷹般的臉龐更為嚴峻,兩眼炯炯更為銳利,他看著對面包廂的珠光寶氣年老的沒落貴族,前排座位打躬作揖的部長、議員、發福政客;他抬頭望向頂層大眾樓座,沒錢但自視甚高的知識份子與歌劇愛好者,似乎虎視眈眈,計畫什麼倒喝采計謀。這個場景一時讓維斯康堤陷入兒時回憶:他的父親,維斯康堤公爵,從小就跟他說,你是史卡拉《茶花女》首演前一個小時出生的,歌劇是他們家庭的時間單位,一個最日常活動,同時也是最神聖信仰。這絕非什麼附庸風雅的中產藝術品味,而是一種攸關米蘭興榮的無上榮耀與世代承諾-於史卡拉舞台左邊,第一排第四號包廂,一直以來為維斯康堤家族專屬包廂;導演回憶小時候,即在這個靠近舞台、充滿鏡子與絲絨的小房間玩耍,更在其前一年電影《戰國妖姬》,以開場展現歌劇院私人包廂之豪華氣派。導演的家族為何在史卡拉有專屬包廂?因維斯康堤家族不僅在遙遠的中世紀,為統治米蘭公國兩百年的領主,其家族更於文藝復興至工業革命,數百年統領米蘭高位,史卡拉即是由維斯康堤家族參與興建。導演家族可說伴隨義大利歌劇的崛起高峰,他的祖父輩身處威爾第的密友圈,不但在義大利建國動盪下,以其政經實力,讓威爾第終以米蘭作為第二故鄉、精神基地,促成其最後兩部歌劇在史卡拉首演,更讓這個藝術家的隆重喪禮,至今仍為義大利建國以來,最盛大、人數參與最多的場合。導演回憶道,他的家庭不但和普契尼有交情,更是托斯卡尼尼的鄰居,兩家的小孩是青梅竹馬。米蘭若見證威爾第帶領的輝煌鼎盛,然隨著大師如普契尼已逝、老匠如托斯卡尼尼之凋零,法西斯戰局紛擾、新大陸人才輩出,全世界每個人都在看著,這個百年盛世是否來到命運終點?
維斯康堤「現實歌劇」
鮮紅華麗的歌劇院布幕拉起,舞台上只見灰僕僕的現實生活場景,和一個瘦小、弱不經風的女人;諾大的劇院,觀眾一反往常沒鼓掌,一時收斂無聲。維斯康堤提心吊膽,觀眾這樣不置可否,是否是個好預兆?還是在醞釀一個最羞辱人的反撲?維斯康堤臨危受命,史卡拉於被迫轉型的存亡之秋,放手一搏,任命這個和歌劇無任何相關、創造新寫實主義電影作者,擔任史上最豪華舞台的導演;維斯康堤儘管出身於米蘭最顯赫的貴族,但其第一部電影,《沉淪》,即清楚標示其極左的鄉土立場,全片堅持於窮鄉僻壤、在地拍攝,不用明星,而大量使用當地的鄉民,以底層社會的激情慾望,控訴上層階級的麻木虛榮,因其完全劃破義大利片廠「品質電影」要求,一上映即被法西斯勒令「底片銷毀」,終早於《羅馬不設防城市》兩年前,以其反法西斯,成新寫實濫觴。維斯康堤第二部長片《大地震動》,更意圖將新寫實主義推到極致,導演不惜變賣祖傳珠寶,至西西島最偏遠、窮困的漁村,以當地人與當地故事,用近一年的時間拍攝一部有「紀錄片品質」的劇情片。既使其上一部電影《戰國妖姬》回歸其貴族出身,但藝術成就遭受懷疑,於票房和評論上都不成功。維斯康堤不但實為新寫實的核心健將,更終身為義大利共黨的同路人,由他來執導頂層菁英的殿堂歌劇,令許多保守藝評家嗤之以鼻,進步美學家認為變節。然維斯康堤力排眾議,不但意圖創建一種不討好任何人的「現實歌劇」,更試圖將宛如鄉姑的肥胖小妞,創造成一代風靡全球的女伶-卡拉絲。
女妖卡拉絲
卡拉絲在遇到維斯康堤之前,女高音生涯遇到難以跨越的瓶頸。即使帶著渾然天成的才華,但其強烈、不修篇幅的愛恨個性,與九十五公斤的渾圓體重,讓當時呼風喚雨的指揮,托斯卡尼尼,見到她的第一印象為,「怎麼會這麼醜!」然而,維斯康堤就為了她那種帶著一種原始野性、不斷遊走界線的聲音著迷,直至參加她在義大利的每一場演出,最終更意圖在歌劇殿堂史卡拉,將這個醜小鴨改造成絕代女妖。卡拉絲可說維斯康堤的秘密理想原型,不但可追朔到其母親如女王般的神秘形象,更暗示一種性別解放、帶著危險的同志情愫。於同性戀違法之時代,維斯康堤毫不掩飾日後的電影、歌劇導演,柴菲里利(Franco Zeffirelli),為其同志愛人;柴菲里利此時擔任導演助理,在打理後台一切之後,悄悄進入包廂,如同貓一般安靜坐在維斯康堤旁,全神關注卡拉絲的出場。這對同志伴侶完全著魔於卡拉絲那樣宛如野火般的情感煥發,以致兩人以十年時間,先後導演近十部卡拉斯崛起最經典歌劇。維斯康堤長期計畫以卡拉絲,一點一滴塑造了他的夢幻女神,卡拉絲也全心樂於這個帶著瘋狂的徹底改造:才一年的時間,在維斯康堤的提示下,卡拉絲減重了三十五公斤,只為了演出《茶花女》中,曼妙的墮落女神或真情女妖,薇諾蕾塔。
才三十歲出頭的卡拉絲,個性大辣辣已經樹敵無數,如今似乎都聚集在史卡拉歌劇院的首演。當舞台布幕升起,觀眾一看到昔日癡肥女高音,竟轉變成如此纖細的小女人,充滿了訝異,或者說不信任:這麼瘦弱如何飆唱最高音,支撐兩個小時不停迴繞全場的演出?這讓她的敵人暗自竊喜,友人擔憂憐惜。面對昔日象徵性、儀式化、抽象化的歌劇程式,維斯康堤冒險全反其道而行,導演爬梳《茶花女》的小仲馬原著,如何以一種社會寫實的精神,描述七月王朝表面歌舞昇平之下,一個來自鄉下平凡女子,如何步入風塵,譜出一段曲折哀婉的愛情。威爾第執意改編小仲馬這個社會故事,不是也就是在遙遠神話宰制的歌劇世界,試圖逆勢而為,歌詠一個當代女子的真實愛情沉淪與超越,進而表現其對義大利現況的憂心與期許嗎?以維爾第的初衷,維斯康堤意圖以卡拉絲為主體,創造「現實歌劇」。導演指導女伶,如何與優雅絕倫的歌劇程式相對,如何不怕粗糙,每一刻融入當下不完美現實環境;與其表現無懈可擊的不可思議漂亮技巧,維斯康堤與卡拉絲共同發掘,如何由內而外,體現茶花女的脆弱、猶疑、堅韌與哀愁。史卡拉歌劇院的華貴觀眾,不但訝異於布景的日常生活寫實性,簡直是當時不入大雅之堂的豪華妓院場景翻版,更詫異於最高貴的殿堂歌劇女伶,如何忠實轉變成他們最鄙夷的風塵女,在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面前,道出平凡人的歡樂、憂愁、慾望與不可得的愛情。
觀眾的驚異,終於《茶花女》的經典橋段〈永遠自由〉達到臨界點,與過去抽象的布景和優美的唱腔相反,卡拉絲在日常微物的妓院場景,不斷碰撞到桌上酒杯、地上酒瓶,摩擦自己身上的廉價珠寶,這樣歌劇院殿堂難以想像的日常噪音,一時引發頂層樓座,瘋狂歌劇愛好者,或是卡拉絲眾多敵人,開始鼓譟,吹哨子鬧場;卡拉絲卻不屑一顧、氣定神閒,驕傲唱著「自由,我要永遠自由」,表現歡場女子內心堅強卻表面故作輕浮,雖面對一個貴族渣男的求愛,動了真情,卻相反宣稱,「從白日誕生到消逝」,都要在歡場「從爽快飛到爽快」,貴族渣男卻回應道「愛是整個宇宙跳動的脈搏,既神秘又神聖」,風塵女卡拉絲整個人慌了,直呼「瘋狂,瘋狂!」只能更驕傲重複:「自由,我要永遠自由」,卻在高舉酒杯、高喊「爽快」之後,終以飛蛾撲火,墜入這個沒有希望的致命愛情。卡拉絲化身這個現實交際女,從傲慢堅強到完全卸防,以小女子渴望不可得的幸福,其中細緻曲折的峰迴路轉,直至毫無保留、最後真情流露,剎那感動整個劇場,不由自主立即掀起如雷的掌聲,就像是所有歌劇專家和挑剔觀眾,第一次終於懂得《茶花女》;卡拉絲在把整個人交付出的力竭中,偷偷望著包廂中的導演,維斯康堤淚眼回應,似乎跟她感謝-新時代的茶花女,今晚誕生。
維斯康堤➕卡拉絲
維斯康堤堅持的「現實歌劇」,不僅大膽保住米蘭的歌劇地位,更創造了宛如羅雷萊女妖的卡拉絲,以不怕原始、幾近越界的歌聲,數十年迷惑世界有情男女;而其長達三十多年電影生涯,不啻也是融合新寫實之社會撫視,與歌劇般的高貴壯闊,並唱嘆既神既妖的曠男怨女?換言之,我們是否可大膽假設,維斯康堤的藝術,即是創造一種融合社會意識與史詩氣魄的「現實歌劇」,歌詠以原始情慾超越界線的「羅雷萊妖人」,讓義大利於法西斯的宰制下,於灰燼中,以藝術慾望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