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秋收 稻田裡辦藝術節

每年秋天,我像是候鳥一樣,一心一意地飛往池上,等待一場田間的表演。布景是中央山脈、金黃稻田,燈光與特效由老天爺安排,或明燦或隱沒的太陽、或透藍或雲霧的天幕、或呼嘯或輕拂的風聲、或翻飛或搖曳的稻浪,臨演是悠然飛過的鳥兒。再怎麼精細的人為設計,都無法主導整場演出,表演者只能跟隨大自然的節奏行進。十年過去,這仍是我心目中最美的舞台。
2013年池上秋收,雲門舞《渡海》。
2019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邁入第二個十年,時間長到足以看見它逐漸發酵的意義。這年的表演嘉賓請來一代歌后齊豫、金曲歌王陳建年,清亮的歌聲隨著飽滿的稻穗直達天際。「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齊豫一開金嗓,宛如天籟的美聲依舊,立刻把現場觀眾拉回那個民歌傳唱、青春正好的年代,更唱出了池上這片500公頃沒有一根電線杆、令人嚮往的「夢田」。
2019年池上秋收,齊豫的天籟歌聲迴盪在天地之間。
「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是個以稻田為舞台的藝術表演活動,在每年秋天稻子收割前舉行,起初由台灣好基金會發起和主辦,第八年開始逐步交棒給在地的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十年來有許多藝術表演團體、藝人歌手站上這個舞台,但其中影響最深遠的莫過於雲門舞集。
2009年,秋收首度舉辦,當時就以一張陳冠宇在稻田中彈鋼琴的畫面登上美國《時代雜誌》網站,獲選當週全世界最美影像。第二年邀請到葉樹涵五重奏,第三年是樂興之時管絃樂團的演出,但即使已持續舉辦三年,當地人仍多抱持觀望態度,「池上秋收」對居民來說不過是一個外來團隊在池上辦的活動,不覺得和池上有什麼關聯。
直到第四年,優人神鼓在伯朗大道和天堂路交叉口擊鼓,鼓聲彷彿敲響了大地,也撼動了池上人。那一年無預期地湧入上千名觀眾,人群站滿周邊稻田,讓在地人看到「池上秋收」發散的能量,更意識到家鄉這片田園是多麼美好。
2013年,秋收第五年,雲門舞集的新舞作《稻禾》敲定在池上首演,那是個重要的里程碑,立下許多延續至今的「傳統」。林懷民老師堅持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加演「鄉親場」,不對外開放,免費為池上鄉親表演,以回饋鄉民;此外,也首開對外演出設座位區並售票的原則。
池上之美給了林懷民老師創作靈感。
觀眾席千多個座位秒殺售罄,但老天爺給了另一個考驗。開演當天,下起大雨,這樣能夠演出嗎?工作人員擔心,討論著要不要取消,這時候林懷民老師說話了:「難道農夫會因為下雨就不種田嗎?舞者也不會因為下雨就不跳舞。」演出決定照常進行,但林懷民仍不免擔心舞者會在濕滑的舞台上跌倒受傷,臨時修改舞碼,把有跳躍動作的《稻禾》換成《水月》,舞者們專注地看著過去的《水月》影片,迅速在腦海中複習。當樂聲響起,舞者緩緩走向被金黃稻田包圍的舞台,踢起水花,與天地合舞。
雲門舞者在雨中演出,觀眾們也寧願穿著雨衣觀賞。
觀眾們穿起雨衣觀賞,沒有離開,舞者在雨中比往常更奮力地舞動著,當表演接近尾聲、上演最後一齣舞碼《渡海》時,舞者揚起風帆,原本灰濛濛的天空奇蹟式地放晴了,大雨過後格外清朗,朵朵白雲飄在藍天、青山之間,呼應著先民渡海來台,歷經種種艱辛,終於順利抵達的過程,無法彩排的劇本,老天爺讓演出有了最完美的結尾,成就那一年雲門在池上演出的經典畫面。當年,池上秋收也再度登上國際媒體,《紐約時報》​以半版篇幅將《稻禾》與池上的壯闊美景再次展現在世人面前。
舞者謝幕,林懷民也為舞者克服天候因素的精彩演出感到驕傲。
接下來的第六、七、八、九年,張惠妹、優人神鼓、A-Lin、伍佰& China Blue,每一年帶來不同的精彩表演。秋收第十年,適逢雲門舞集50週年,雲門再度來到池上,這次林懷民特地挑選已決定封箱的經典舞碼《松煙》向書法之鄉池上致敬,意義深重。
2014年池上秋收,那年陽光特別燦爛,呼應張惠妹的熱情歌聲。
時序拉到2018年10月末,《松煙》在池上田間翩然起舞,沒有音樂的開場,舞者從稻田兩側緩緩走向舞台,觀眾席寂靜無聲,跟隨舞者屏氣凝神、調整呼吸。
《松煙》是雲門行草三部曲之中的第二部,以書法入舞,取古人焚松取煙製墨典故。淡灰白的舞台,像一張偌大的宣紙開展在稻田間,舞者以內家拳與太極為根基,以氣引體,在天地間書寫,迎風飄逸的黑白絲綢褲裙,時而舞動揮灑,時而停留靜止。
2018年秋收,雲門舞《松煙》向池上致敬。
「來到池上,所有的文字都變得不重要了,而是在風裡甚至雨中,表現出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作品。」林懷民老師說。和舞台燈光、聲響、布景、甚至空氣都在控制中的室內場地截然不同,池上三天的演出是三種天候、三種情境,對舞者很是挑戰,但當林懷民問舞者,走遍世界這麼多地方,最喜歡的表演場地是哪裡?舞者們不約而同選了池上,甚至很想每年都來。
這一年,我也特地提早一星期來到池上,想瞭解舞台區收割和架設作業。在預定收割當天一早,我和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理事長梁正賢大哥約好搭他的車,只見他轉到市場裡四處採買,張羅水果、餅乾、金紙、香枝等祭拜需要的物品,再轉到農民家裡一一提醒他們要到田裡的時間。因為,收割對農民來說是件慎重的大事,必先祭拜土地公、祭拜田頭,祈求順利。這天,包括參與收割的農民、台灣好基金會的員工、雲門的工作人員都一同來到現場,虔誠地祭拜敬告神明。田邊,焚香的煙冉冉上升,那是一種敬天愛地,對養育萬物的土地的感謝。
收割前農民與表演團隊先拜土地公。
拜田頭是台灣的農村習俗。
熱心的農民與鄉民參與舞台區割稻作業。
稻田裡,已在兩天前拉起紅線,依照舞台需要的位置,畫出要收割的範圍。雲門的工作人員向農民說明割稻的區域,只見十幾名經驗豐富的農人迅速揮舞著手中的鐮刀,不消半天的光景,就完成了收割,接下來就輪到舞台架設工人進駐。中午,梁大哥依照傳統在田邊準備了割稻飯,代表慰勞農人的辛勞和共享豐收的喜悅。
收割完畢,大夥一起享用割稻飯。
這些幕後花絮觀眾看不到,但正是扎扎實實從土地裡孕育出來的能量。池上的稻田實現了林懷民天然劇場的夢想,不論天晴、下雨、起風、酷熱、冷涼,表演者融入天地之中,與大自然共舞同唱,成就獨一無二的表演。
池上居民更從一開始的觀望,到如今把「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視為地方的年度盛事,談起時語氣中滿是驕傲。兩天的售票演出從不加場,因為接下來是稻田收割的農忙期;每場兩千多個座位也不再擴增,因為土地的承重有限。每年此時,四、五千人從世界各地來到池上,不只是看一場表演,而是感受農村的美麗與更多可能,也或許會像我一樣,成為每年飛來的候鳥。
藝術家為池上帶來世界級的表演,池上給了他們獨一無二的舞台;而歷經十年的「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更引領池上蛻變成以農村風景為底蘊的藝術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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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多年,台灣農村有了創新性的發展,一群人生中途轉換跑道的青農投入,發展出一種生產者與消費者更直接互動的模式。宜蘭縣員山鄉深耕村,2004年賴青松創立「穀東俱樂部」是先驅代表,2013年「倆佰甲」擔起媒合閒置農田和小農的角色。一群有不同專業背景的人,因各種原因來到深溝形成新農聚落,一場青農實驗逐漸形成新型態的農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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