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10

更新於 2020/02/14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接受里枝委託以來已十個多月,城戶調查「X」的身分一事徹底陷入瓶頸。美涼他們在臉書開設的假帳號不太能指望,城戶自己最近為了打超時工作過勞死的官司也忙得不可開交,儘管記掛著「X」的事,但里枝的戶籍更正手續已完成,算是告一段落,忽然有點倦怠,懶得往下追查。
就在此時,他在事務所與中北閒聊時,得到了電光石火般的線索。
中北持續做著支援東北地震災民的工作,碰過有災民來諮詢,才知道海嘯吞噬的受難者中,有人因為沒戶籍導致政府無法因應。
二次世界大戰時,公所的戶籍簿遭空襲燒燬,後來也有因本人沒來申請,成了沒戶籍的幽靈人口。但現在不僅戶籍地的公所有戶籍正本,管轄的法務局或地方法務局也有副本,因此沒有地震導致戶籍簿喪失的問題,加上現在數位化很進步了。可是中北卻聽到,有所謂「三百日問題」的無戶籍小孩。
民法上,將夫妻離婚後三百天內出生的小孩,推定為前夫之子。因此遭受嚴重家暴離婚的女子,就算立即和別的男人生了小孩也無法報戶口,成了沒有戶籍的小孩。這種情況近年來也成了問題。縱使具備取得日本國籍的條件,國家也無從捕捉到這些孩子的生存,因此也無從掌握遭海嘯吞噬死亡的人。在公文上,這孩子的誕生與死亡,成了不存在的事——「不存在」是完全不曾存在,打從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無」完全掩蓋了一切。
城戶聽著中北陳述,想到「X」會不會也是沒戶籍的人。中北其實也想暗示他這一點。
城戶原本揣想,若谷口大祐平安無事,現在可能以和「X」交換的戶籍活著。但若「X」沒有戶籍,谷口大祐現在不就也沒戶籍嗎?城戶於是想到恭一懷疑谷口大祐被殺的事。若谷口大祐是不存在於公文上的人,就算被殺了,國家也難以掌握。即使發現了屍體,也只會當身分不明處理吧。若有生前的親友出面作證,做DNA鑑定,也有照片和遺物留下來,就能推定他曾經存在。但海嘯就麻煩了,海嘯會徹底吞噬一切,使情況雪上加霜。
無論如何,城戶原本對谷口大祐的生死沒那麼悲觀,現在卻有了不祥預感。為了里枝,他也不願朝「X」是殺人犯的方向想。但若果真如此,現在已處在崩潰邊緣,勉強維持人生的里枝,恐怕撐不住吧。
之後,兩人在事務所沙發區喝著咖啡,聊起戶籍史。
從律令制時代起,戶籍的基本目的在於徵稅與維持治安,到了江戶時代,為了禁止基督教,戶籍甚至成了生活的核心,建立「宗門人別帳」廣泛管理個人的身分,從出生到結婚、收養子女、離婚、住所變更、職業變更,一直到死亡等等都要記載。可是從這個時代起,就出現很多像流浪漢這種戶籍無法掌握的人。
進入明治時代後,人們有了搬遷自由,以固定土地為前提的「宗門人別帳」就不管用了,於是政府製作了「壬申戶籍」。這是為了徵兵與徵稅用來調查人口,因此人們為了躲避徵兵與徵稅,也發生不少無戶籍或偽造戶籍的事例。
「例如非婚生子不報戶口,或是戰時外交機構關閉,移民地的新生兒無法報戶口,成為沒戶籍的人。總之,這個制度漏洞百出啊。」
中北大口吃著桌上不曉得誰送來的年輪蛋糕,一邊說。沒有戶籍是多麼損失的事,城戶想著根本問題,如此回答:
「戰前的社會保障制度相當不健全,無戶籍比較能躲避徵兵,這點我也懂,但也正因如此才加強皇民化教育吧。」
「不過,這是一種循環喔。因為皇民化的根據是接續萬世一系的天皇和家族族制。」
「意思是不報戶口,就會被國家體制排除在外……」
「所以以前才會在朝鮮半島實施皇民化政策啊。」
中北知道城戶的身世背景,因此特意批評得理所當然。城戶頷首同意後,中北繼續說:
「不管怎樣,現在的身分管理以住民票 2 為主,甚至導入了個人編號制度,所以戶籍差不多用不到了。」
「……說的也是。這麼一來,身分的交換說不定也變簡單了。」
「遲早也會把生理資訊納入管理吧?到時候就很難逃得掉了。」
「是啊。不過像谷口大祐那樣的人,就是因為有戶籍制度才想和家人斷絕關係吧。」
「那『X』呢?如果他不是沒有戶籍,一般來看,可能是為了隱藏犯罪紀錄吧?而且是相當重的罪。基於安全的風險被國家和社會盯上,才是最麻煩的吧?」
「是這樣沒錯。」
「谷口大祐沒有犯罪紀錄嗎?」
「沒有。」
「這樣的話……」
城戶交抱雙臂陷入沉思。中北也聳聳肩,接下來就沒再絮叨什麼了。
與中北交談後,城戶先查了與社會保障有關的案件,看到一份六年前的離奇判決紀錄。
那是一名住在東京足立區,當時五十五歲的男子,變成六十七歲的另一名男子,非法領取年金。這個案子,並非擅自假冒別人的名字,而是與對方協商後,交換了戶籍。
對方那名男子,為了和一名三十多歲的女子結婚,想偽裝成第一次結婚而謊報成年輕十幾歲的年齡,因此和這名男子交換戶籍。
法院依偽造文書登載不實判決有罪,處以一年徒刑,緩刑三年。但引起城戶注意的是,這個案子裡還有一個仲介他們交換戶籍的掮客。
這名掮客也以共同正犯被判有罪緩刑,後來又以空頭公司詐騙募集資金被捕,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事件發生於二○○七年,剛好是谷口大祐搬離大阪租屋處,「X」出現在S市那年。不僅這兩名被告,這個掮客也仲介了許多交換戶籍的案子,賺了不少手續費。
城戶看著判決紀錄揣想,谷口大祐和「X」會不會也是透過這名掮客認識的?仔細一查,這名掮客目前在橫濱監獄服刑。從住家搭電車約三十分鐘路程,城戶因此決定去會會他。
橫濱監獄主要收押的是「累犯並仍有犯罪傾向」的B指標受刑人,以及「必須與日本人隔離的外國人」F指標的受刑人。近來只接民事案件的城戶,暌違十年造訪這所監獄。
對方希望能在上午會面,因此城戶十點抵達,告訴警衛要會面。
這天是寒冷的陰天,若非周圍高牆環繞,可能會誤以為是學校。城戶憶起大學時期讀過傅柯的《監獄的誕生》。
城戶在櫃台填寫會面申請書,將隨身行李交由獄方保管。那名男子的姓氏很特別,叫「小見浦」,收到城戶來信說想和他談談六年前的事件後,表示「很樂於」和這位陌生律師會面。
在獄警陪同下來到會客室的小見浦,理著光頭,身形厚實,五十九歲,右眼比左眼大,眉毛短而稀疏,額頭上抬隱約透露他旺盛的精力,嘴形如鯉魚嘴,看到城戶,笑得很開心。
「哎呀,沒想到是這麼帥的型男律師來看我!我對我的容貌可是有點自卑啊。會淪落到這種下場也是因為我想翻轉這樣的自卑感,可惜力道走偏了。」
小見浦坐在透明壓克力板的那一邊,歪著頭像在打量城戶,如此說道。他說話有些咬字不清,態度還算客氣,只是隱隱帶著一種壓迫感,彷如在說,你敢瞧不起我,我就殺了你。
「型男」這種讚詞,感覺只是信口胡謅,而且是故意這麼說,可窺見他說的「自卑」是真心話。城戶覺得他那壓扁般的左眼與睜得晶亮的右眼,奇妙地暗示著他這番話想隱藏什麼,又想讓人相信什麼。
城戶不怎麼想和他這段開場白周旋,想直接進入正題時,小見浦卻冷不防問了一句:
「律師,你是韓裔吧?」
城戶皺起眉頭,喉嚨彷如被鎖住,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半晌,靜靜嘆了一口氣,才察覺到自己有幾秒鐘沒呼吸。一旁的獄警只是漠不關心坐在那裡。
「對吧?」
「我必須回答你嗎?」
「我看你的長相就知道,尤其是眼睛和鼻子。我可是一眼就看穿了喔。」
「我是第三代,但已經歸化日本籍了。」
城戶腦海閃過,每天清晨在洗臉台鏡中看到的自己的臉。儘管怒火中燒,但因不想浪費會面時間而沒有表現出來。小見浦彷如得到某種優越感,終於平衡了他的「自卑感」,縮起上唇,露出上排牙齒咧嘴一笑。
城戶沒多理他,簡單做了自我介紹,說明會面理由。小見浦起先還意興闌珊地應和,後來索性打斷城戶的話:「律師,這世上,真的人有活到三百歲吧?」
「……啊?」
「不是有人常說,活到三百歲什麼的。」
「我沒聽過。」
「在律師你這種人住的世界裡,果然沒有啊。可是我偷偷跟你說,這所監獄有喔,不過已經出獄了。」
城戶基於工作關係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心想這麼不三不四的人還真罕見。他看看手錶,想把話題轉回去,小見浦卻不理他,逕自低聲說著那個「三百歲的人」的事,時而還將臉湊近透明壓克力板,拉拉雜雜說個不停。
直到會面時間只剩十五分鐘,城戶終於受不了插嘴說:
「真有趣啊,不過我今天想問的是六年前,你認識一個叫谷口大祐的人嗎?」
小見浦瞥了一眼城戶遞出的照片,滿臉不爽地往椅背一靠,不感興趣地望向天花板。城戶不經意看了看獄警,繼續說:
「冒用他名字的男人死了。可是他不是谷口大祐,真正的谷口大祐下落不明。這是我的推測,關於他們的戶籍交換,你會不會知道些什麼?」
小見浦抬起下巴:
「是伊香保溫泉的二少爺吧?」
城戶睜大眼睛。
「沒錯!你認識他?」
「這個嘛……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我想知道,他和誰交換戶籍,能不能請你告訴我?」
「不是交換,是洗身分喔。就像洗錢一樣,很多人也很想洗白過去吧?買家世這種事,很久以前就有了。律師你也一樣吧?我一眼就看穿了。」
「……」
「律師,下次來的時候,能不能帶個伴手禮給我?」
「你要什麼?」
「《朝日藝能》週刊,還有《般若心經》,盡量找淺顯易懂的版本。」
獄警告知會面時間結束,城戶點頭應允。小見浦顯得意猶未盡,起身俯視城戶:
「律師,你是個不像韓裔的韓裔啊。但也可以說,那正是像韓裔的意思喔。跟我這個詐欺犯一樣。」
小見浦又露出上排牙齒笑了笑。
城戶頓時怒氣沖天,偏偏腿軟站不起來,只能靜靜坐著看他走出會客室。
隨著時間過去,城戶越來越憎恨這個小見浦。
明明只是因工作關係,見過一次面的詐欺犯;「不像韓裔的韓裔」這句話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在玩心理遊戲吧。儘管如此,從那之後城戶只要站在鏡子前,就覺得像在會客室隔著透明壓克力板面對那個男人,心中很不痛快。衷心希望他從這個世界消失,也從自己的記憶裡消失。
城戶很驚訝小見浦知道谷口大祐,但想到還要跟他見面就滿心鬱結,實在很不想再跟他說話,但他可能知道「X」的身分。為了可憐的里枝,城戶也想證明「X」不是罪犯,無奈情況驟然危急起來,谷口大祐是否平安也令人擔憂。
城戶又寫了一封信給小見浦,一方面也是想盡快擺脫這個案子。無法中途撒手,只好盡快解決。
十天後,城戶再度見到小見浦。小見浦感謝他送的「伴手禮」,並喋喋不休說起對雜誌裡裸照的感想。
「到了我這個年紀,年輕美眉的裸照已經不行了。五十歲的女人比較剛好。就像泡澡,第一個下去泡時熱水是全新的,會覺得水質很硬吧?女人也是同樣的道理。就算年輕的美眉比較緊,可是光看照片就覺得很硬,很硬。就這一點來說,中高熟齡女人就像已經泡過兩三人的洗澡水,雖然有些稠糊,可是觸感既柔軟又舒服。律師你還年輕,可能不懂吧?」
接著他又說起,大學時代被橄欖球社學長硬押去拍「同志色情片」,在春寒料峭時分,被迫全裸跳進九十九里濱的海裡,後來的劇情是在飯店遭到幾個人強暴。他覺得有趣又好笑地說「真的有夠慘」。結果這一天,關於「X」他只暗示認識就結束了。
第三次會面是兩天後。這回他炫耀曾經以個人名義進口威而剛發大財的事,因為這是合法的,他還邀城戶,要不要等他出獄後一起賣威而剛發財。城戶婉拒,再度詢問谷口大祐與「X」的關係,小見浦像在演搞笑短劇般,轉頭吹起了口哨。會面就這樣中止了,之後城戶寫去的信石沉大海。
小見浦是個陰晴不定的怪胎,說話虛虛實實地交雜纏繞著。若剝掉虛假的部分,就會連事實也破掉,導致難以判讀。
與其說個性使然,城戶倒覺得他有幾分病態,因此靜觀其變暫時不與他聯絡。結果不久,他連續寄了八張明信片來,每張都畫了《朝日藝能》週刊裡的裸女。
那是用原子筆臨摹的拙稚圖畫。看著這些畫,城戶哀傷了起來,不禁揣想小見浦最希望自己聽的,其實是拍色情片遭強暴的體驗吧。那時他心存警戒沒當一回事隨便聽聽,但小見浦可能期待得到律師的建議,或來自人性的溫暖同情。
可能是畫膩裸女照了,接著他寄來的明信片畫了「水月觀音」,城戶回了一封謝函並再度申請與小見浦會面。這次回信立刻就來了。「拜啟,致朝鮮人!」竟以這種語氣開頭,不知是在挖苦還是想表達親暱,內文只有一句:「型男律師的眼睛是有眼無珠嗎?大.笨.蛋!」用原子筆描了好幾次變成強調的粗體字。
附帶的圖又變回猥褻的裸女,但這次臨摹的不是照片,而是漫畫。畫了一名中年女子捧著豐潤的乳房往上抬,仔細一看,右邊的乳頭繞著一圈小字,寫著「谷口大祐」,左邊的乳頭周圍則是「曾根崎義彥」。
中北走過城戶的辦公桌旁,城戶默默拿這張明信片給他看。中北蹙起眉頭,看了一下寄件人資料,不由得歪頭失笑,與城戶面面相覷。
「這個『曾根崎義彥』是誰?難道他想說是『X』?」
「應該是吧?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名字。」
城戶寫了一封信向小見浦確認,可是沒收到回信,也沒答應會面。
註2:住民票:日本現在的戶籍制度採住民票與本籍地登記的二元化管理。戶籍只是登記本籍地,而其稅費、社會保險、社會福利等則會隨著居住地變更。更換居住地後,原則上要在十四天內辦理地址變更並換領住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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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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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一擔心找弟弟這件事會變成引蛇出洞,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態度變得消極。偏偏他的——應該說他們的母親,哭著責備他,說死前一定要見大祐一面,逼他繼續找下去...
城戶的朋友沒人是海嘯受難者,但那超越想像的電視新聞畫面,給他帶來莫大衝擊,令他坐立難安,總覺得必須做些什麼。 但香織難以理解,丈夫明明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卻一直努力想為陌生人做點事。這是因為職業關係在乎體面?或是一種對自己薄情的天真反省?
要說香織具體懷疑自己和里枝有什麼關係,這不太可能。就算有什麼機會看了自己的手機,裡面也沒有能讓她誤會的東西。可是她那麼在意宮崎那趟出差,想必是猜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因為DNA的鑑定結果,在科學上確定「X」並非「谷口大祐」。 城戶對里枝說明,她向法院提出「谷口大祐」的死亡登記申請書無效,讓里枝恢復舊姓武本的戶籍,這個申請到判決下來,最快要兩個月,慢的話可能拖到一年。若後者遭駁回,就得打婚姻無效訴訟。可是實際上,五個月後的八月初,兩者都得到法律上的認定。
恭一擔心找弟弟這件事會變成引蛇出洞,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態度變得消極。偏偏他的——應該說他們的母親,哭著責備他,說死前一定要見大祐一面,逼他繼續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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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香織具體懷疑自己和里枝有什麼關係,這不太可能。就算有什麼機會看了自己的手機,裡面也沒有能讓她誤會的東西。可是她那麼在意宮崎那趟出差,想必是猜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因為DNA的鑑定結果,在科學上確定「X」並非「谷口大祐」。 城戶對里枝說明,她向法院提出「谷口大祐」的死亡登記申請書無效,讓里枝恢復舊姓武本的戶籍,這個申請到判決下來,最快要兩個月,慢的話可能拖到一年。若後者遭駁回,就得打婚姻無效訴訟。可是實際上,五個月後的八月初,兩者都得到法律上的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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