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接線員》描寫在英國的台灣留學生Tina畢業後為了英籍男友想繼續留在英國,無奈求職路上處處碰壁,一個機緣下到由華人經營的非法色情按摩店擔任接線生與雜役,一開始對這個環境鄙視又無法認同,但與店裡的人們相處之下漸漸可以用其他觀點思考自身秉持的道德與價值觀。
華人經營的非法按摩店在英國並不太難找,常常可以看到全妝、穿著暴露的大姊站在毫不起眼的門前展現身材,路人或許在經過她們面前時低頭快步離去,或許對她們透露全無掩飾的輕視目光,好幾次我都看到她們眉宇間是愁緒,臉上卻掛著的是故作堅強的微笑。又有些時候,她們在門外與其他男性起了爭執,好奇的目光充斥四周,卻沒有人會出手幫忙。我有個朋友工作的地方旁邊幾戶就是間色情按摩店,他說警察時不時會上門,這就是我們一般人對色情按摩店的理解了,她們像是個公開卻沒有幾個人會去探究的秘密,在城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大家都看到了,卻沒有人談論。
有時我會好奇那扇門裡面究竟是什麼樣的光景?會在那裡工作的又是怎麼樣的背景?是怎麼樣的原因讓她們從事這樣的工作?她們喜歡這份工作嗎?但當然,我並沒有機會與理由可以走進那扇門。
但機緣就是個讓人無法預料的事,在一個我全然陌生的城市裡,星期日下午天空飄著雨,氣溫低的把手指都凍成紅,我被人放鴿子了。獨自閒逛在冷清的街道,復發舊傷讓我的頸背痛的不得了,已經到往上頭痛往下手臂痠麻的程度,打開手機地圖搜尋了城裡的按摩店,跑了好幾間要不是遇上星期日公休要不就是根本找不著,最後來到一個簡體中文招牌前。
如電影《接線生》的劇情一般,這間店隱於民居公寓的二樓,公寓建築透露出年代久遠,有些髒還有些不好聞的氣味,大門深鎖,只有個小小的招牌在對講機旁,門柱上一台很讓人在意的監視器對準大門。那是股很奇妙的直覺,雖然招牌看起來很正派,雖然四周並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跡象,但完全就是可以感覺到這個地方不單純。
站在寒風中我猶豫了起來,開啟手機瀏覽器搜尋關於這間店的評價,沒想到第一則就是負責人因涉及性犯罪被吊銷執照的新聞,話雖如此,在地圖上的評價卻顯示這是間還算令人滿意的按摩店,有人提到按摩手法專業,有人提到服務好,還有不少人對難預約這點表示微詞,雖然我並不知道所謂的手法專業與服務好是否就只是如字面上單純的意思,但評論者中也包含女性客戶,或許,我想或許,她們也提供女性客戶一般的服務?
期間我的肩頸更痛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按了對講機,之後是長長的等待,時間長到我以為不會有人應門了。如果沒有人應門,我想我會鬆一口氣,那是一種很複雜的心情,我的肩頸問題急需要處裡,卻又同時對即將面對的一切感到緊張。
門還是開了,我進了樓梯間,裡面好安靜,完全不像有人活動的樣子。上了樓,在掛有同樣招牌的民居大門內,一位髮型講究的中老年女性正透過鐵門桿上的縫隙打量我,一陣子後可能是確認我沒問題了才開門。
「要按摩嗎?」她開口,是中國我分不清哪個地方的口音。
我回答對,但想先詢問一下,這句話讓她緊張了起來,全身肢體動作瞬間僵硬,我甚至看她把門又闔上了一些。
「你要問什麼?」她的聲音完全不掩飾她的緊張,直到我說我只是想問價格後才鬆懈下來,給出了一個算是便宜的數字。我再問她需要預約嗎,她說現在這個時段不用,於是我進門,眼角看見她很快把門關上。
進門後面對的是個櫃台,頂上燈是關著的讓那整個區域顯得無生氣,旁邊有個方形空間擺了幾張腳底按摩用的按摩椅,牆上則裝飾大量中國風景照,一條昏暗的走廊通到屋裡深處,昏暗見不到底。屋裡除了我倆外一個人也沒有,空氣中有一股非常濃郁的藥草膏味,四周陳設老舊但不髒亂,我這才想到這種店通常都是只收現金,一問之下果然沒錯,所以以領錢為由先離開。
人生地不熟的,光是找台ATM就又花了一點時間,再回到那座公寓大門前,再按下對講機,一樣是一陣等待後門開了。這次從鐵門桿上縫隙打量我的是一位全妝大姊,她穿著黑色低胸洋裝,裙擺露出半截大腿,黑色絲襪有些磨損,洋裝的材質可以看出並不好。她什麼話也沒說就開了門,我向她問好,她還是不說話,於是我自己接著告訴她我是來按摩的,這才開口了問我要按多久,一樣是來自中國我分不清什麼區域的口音,肩頸時在太痛了加上價格親切,我選了45分鐘,大姊口氣有些勉為其難地說了聲好吧,轉身要領我走進那條昏暗的走廊,才踏出第一步就像突然想到似的回頭確認我有無現金,接著一邊講著一些我聽不懂的中國方言,一邊帶我到了走廊邊第一間房前,開了門將窗簾拉起,房間裡一下子暗的只能看見物品輪廓,她吩咐我衣服脫了趴上床後就關上門離開。
我對於按摩的經驗是少得可憐,一般我會到位於柯芬園的
Walk-in Backrub,開放的空間裡有三張肩頸按摩用的按摩椅,脫下外套、盤起長髮後坐下就好,另外就是去年底回台灣時與友人一起嘗試了大受日本人歡迎的台式按摩,按摩間裡有讓顧客換穿的浴袍,但這間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到底衣服要脫到什麼程度,我是一點想法都沒有。自己在房間裡猶豫了一陣子後決定還是開口詢問比較保險。
開了門,看到昏暗走廊兩側全是被隔起來的小房間,屋子裡又恢復看不到其他人的狀態,只有那位大姊與最先替我開門的女士的交談聲從遙遠的走廊底傳來,聽起來正在討論我一個女的來到這裡的事。我對著空氣喊了聲不好意思,交談聲停止,我問了我的問題後大姊從走廊深處一間房間裡走出來,口氣有些不耐的說要推油就全脫、不要就不用全脫,然後指著我的牛仔褲說如果我覺得褲子太緊脫掉也輕鬆點,說完後又走回房間。這時我開始害怕了起來,不敢再問不推油就不用全脫是要脫到什麼程度,也想著是否該把時間縮短卻不敢開口,自己回房間又猶豫了一下,最後保留內衣內褲。大姊很快就回來了,拿了條大毛巾蓋在我背上,開始了接下來的45分鐘。
必須要說,大姊的按摩手法並不高明,並沒有按到痛點外,好幾次都是把我的皮肉捏疼了。店裡的隔音並不好,45分鐘裡我能清楚聽到其他上門的男性顧客用高高在上的態度、語氣極差的與另一位女士交涉,這樣的環境與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壓力下,我完全沒辦法放鬆,最後我的肩頸問題只得到些許改善,頭卻不明原因的劇痛。
按完後大姊只丟下一句好了後就離開房間,我對她道謝,她頭也不會的說聲沒事。一邊穿回衣服一邊環顧了這間房間,小小的,破破舊舊的,角落有枕頭有衛生紙有油有清潔液,氣溫不冷但就是有股寒意。《接線員》中Tina起初對店裡的所有一切都感到噁心,按摩床噁心、毛巾噁心,甚至按摩師的手也噁心,我是按到一半才想到這個問題,我會覺得噁心嗎?其實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取而代之的是哀傷。
以前的我並沒有對這群在非法按摩店工作的女性抱持什麼好的印象,甚至可能有點輕視,會與友人對她們的穿著打扮開玩笑,但當我真正在店裡時,還有看完《接線員》以及導演的幾篇訪談後,所有站在光明處的高傲都消失無蹤。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工作,處於非法位置所以沒有任何保障,甚至許多人連居留都有問題;身在警察與黑道之間,還有那些沒有在跟人客氣的尋芳客,這一切或許就是我感受到的寒意。
穿好衣服背上背包,出了房門看見大姊已經在櫃台邊等我,除此之外仍一個人也見不到。大姊面無表情的又跟我說了一次費用,她接過錢後轉頭就走,制式的說了句再來啊後隱沒回走廊的昏暗中,我自己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離開,知道自己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