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習於現代的生活方式,是因為我們為生活的物質所約制,牽引前進。
──民國87年,田野筆記
921地震抽離了生活的物質,我們所依循被制約的習性頓失依靠。這依循的物質基礎一旦中斷、停滯或消失,從頭歸零時,整個生活畛域就面臨極大的威脅與恐懼。這是對於維持生存的無力與未來的茫然失措,也就是整個生活空間的失序狀態。因此,災區的居民很容易退守到以捍衛個人生命為核心、以維持生存為競爭,退守人性考量的基底線。
這種人性的表現是單純的,也是複雜的。單純的如惻隱之心、同理心或是一股感動的心,可以是溫暖的,也可以是陰暗的。複雜的是人們規範自己的生活行為或方式。當時任石岡鄉的高文生課長以他的親身經歷為例,他憶及地震發生一大早,他急忙騎著摩托車從豐原出發,一路上看到路樹、房子、電線杆倒塌。來到朴子口當下傻眼,昨天平平的馬路,眼前竟刨起二層樓高的土,爆裂開來,兩邊的房子像炸彈開花倒向兩邊,他只能用手腳攀爬過去,終於來到公所。那時一個阿嬤哭著來求救,她的孫子被壓在倒下的土堆,已經氣絕身亡了。到處紊亂一片,沒地方安放屍體,公所趕忙派出僅有的派遣車前去載運,載回公所前空地放置。公所主管認為屍體放置公所前面影響出入,於是載去九房村的一處空地,但當地的人認為土地公廟前放置屍體是不敬的,又匆匆載到九房村的萬安宮旁空地,當地廟公又認為屍體放在廟前成何體統?又催促載回公所。就這樣一具屍體在車上車下來來回回,陪在身旁的是老淚縱橫手持一炷香的老阿嬤不斷的叫喊:「吾个孫啊喲∼∼吾个孫啊喲。」最後終於顛簸地載到德興村的社服館前安置,因為那邊沒有廟宇。
說著老阿嬤的遭遇,孫子的死,高課長深感哀慟,而當時所有協助的人也都很難過,真心的想要幫助。人們生活的常俗與觀念也認為「死者為大」,但卻覺得屍體擺放的位置有違常俗,有違對神的信念。因此只得波折輾轉,對峙的是阿嬤單純的真情與常人複雜的矯情。小舖林媽聽到這則消息忿忿不平的說:「吼!臺灣土地哪該地方無死過人,敢奇怪?神明有講使毋得放無?斯已經無地方好擺咧,仰脣恁死豬腦?放老阿嬤恁在過。」言下之意,是人在定義這樣的規則,也要因時制宜。
另一種人性的表現,則是在歷久的傳統觀念基礎上,對於資源分配得失的態度。特別是以「家庭」為最小單位所擴展出來的親屬關係,在面對處裡外在環境與內部關係的不安時,容易產生失落的恐懼與捍衛的心態。
以客家人來說,勤儉樸實、刻苦耐勞,再怎麼困惡的環境中,都能日久他鄉是故鄉。從渡海來臺發基石岡拓展鴻圖至今,建立起固守穩定的伙房性格,注重內外、長上、親疏的倫常關係,強調血緣為主的家族凝聚力,從生產分配、經營管理到家族公共事務都遵從家族權威,並習於大家庭共居、共財的生活模式。而對外人際關係又有易於防衛,缺乏變通不易協調的特點,意氣用事互不相讓。原本族長父權下就缺乏溝通、協調、整合討論的機制,一旦涉及各房各戶的利益,更互不退讓,動不動就以「背主」(數典忘祖)相稱,這種個性在921地震後顯露無遺。包括家族財產的劃分、重建經費的分攤、公廳資源的分配、土地產權(過去許多伙房土地是口頭約定,未完成過戶或法定程序)等問題,甚至是全倒、半倒的補助款都可見到叔伯、兄弟、妯娌間「刀刀入骨」的互不相讓。
婦女在男性繼嗣的家族裡,無論對自我家族以外或對內的意見表達與權益爭取,都面臨實際的困境。難怪小舖林姐說,她們家位在伙房龍邊,幸好地震前就已分割完畢,而且劃分清楚沒有糾紛,她們可以自己蓋自己的。而橫屋虎邊的叔伯兄弟他們堅持不蓋,且爭奪最激烈、計較最厲害的正是妯娌,最後鬧得只願意出錢蓋公廳,因此現在林連伙房看起來很奇怪,單伸手,且護龍和正身是沒有相接的。火申哥帶我去看劉家的一房,伙房倒塌之後,分割不成大打出手或是僅將昔日處於富麗堂皇宗祠中的昭穆牌位簡易安置,甚至棄置於窄小的幾片鐵皮或是蔓草之中,出現了地震「不怨天怒,只怨人怒」的弔詭現象。這和向來強調客家人注重祖在廳、神在廟與重視倫常節綱、崇尚忠義、孝友傳家的美德形象大相逕庭。
當然,人性顯現也可以是光華的。大地震之後,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有數不完感人的故事。許多國內外的救援團體、宗教團體、自發組織都投入救災。來自日本亞細亞大學的三十幾名學生彼此互不認識,卻馬上揪團來到石岡的學校及社區,不分男女頭綁毛巾,哪裡最髒他們就清那裡。小舖林姐的家裡已經全倒了,她先生在地震第二天,確認家人均安之後,馬上投入搭載傷患、運送屍體的工作,一連幾個星期。當時林姐頗有怨言,但是事後她為先生感到無比的驕傲。小舖林嫂說當時她的女兒剛出生三個月,女兒要喝奶粉,公公爬入倒塌的屋內拿出保溫瓶的水,幫她泡牛奶。她說這是以前從沒有的事,她也笑著說她這位四十歲才生的女兒真有「食祿」,各地捐的奶粉尿布一直到五、六歲都用不完。災區的大人忙著搬運殘存可用的資產或是照顧傷亡的親人,而人本教育基金會小丸子姐姐第一個卻是想到:災區的孩子們怎麼辦,於是組織志工帶領孩子們玩遊戲、說故事,撫平孩子們的不安與恐懼,讓大人可以安心處理災務。
然而隨著災後時間的長短,人性在不同的時間,不免顯露出它的複雜性,也有機會讓人們檢視過去的觀念,包含兒子與女兒角色的觀念。不同村的林媽、林姐不約而同的跟我聊起一個令人感慨的例子。住在和盛村二十七歲的阿萍,父親很早就遊離在外,鮮少照顧家庭,家中由母親持家,家裡還有二個妹妹及一個開怪手做零工的哥哥,並且另闢生活。這個家由母親一手辛苦的維持。
921大地震,家裡三層樓混凝土建築的房子全倒了,全家人睡在二樓,阿萍與小妹睡在第三間,小妹感覺到地震,急忙起床要叫睡在第二間的媽媽、當護士的大妹及小姪兒逃出,結果當場被壓死在二樓走廊,母親受重傷成了植物人,第二間的大妹及小姪兒也被壓死了,睡在第一間的哥哥沒事,但嫂嫂被壓死。家裡領了政府的傷亡補助金、房屋全倒補助金以及石岡鄉為全民保險的死亡補助金,還有母親生前的保險費。心靈受創的哥哥領了一筆錢就搬離到外地住,一蹶不振,飲酒度日。留下阿萍自己一人照顧植物人的母親,除了與哥哥分領的補助金額之外,沒有家人也沒有其他人協助,自己從頭開始,每天除了上班之外都要到醫院照顧母親,並且受限於醫療制度每隔幾個月要出院一次,往來奔波十年,沒有一夜睡過好覺。從當初一心想要救活媽媽的心到考慮讓媽媽安樂死,與是否讓媽媽活下來是個錯的念頭間反覆,好幾年的重擔折磨,一直到了民國92年母親去世為止。期間阿萍棄家在外的父親屢次回來要求分領補助金,鬧得天人交迫,雞犬不寧,連駐區員警都看不下去。而不爭氣的哥哥也覬覦這剩下的金額,屢屢向妹妹伸手要錢。阿萍為了照顧母親緊守所有的錢,最後也都花在醫療看護上。而為了完成母親的心願,在92年讓插著管子的母親坐在輪椅上看她完成婚事,半年後死去。
丈夫的角色、兒子的角色、女兒的角色如同一齣活生生的戲劇,地震給了它舞台,人性是最佳的導演。過去「父慈子孝」、「養兒防老」、「女兒是別人家的神主牌」觀念徹底瓦解。重大災難的發生,可以讓人性變得更真實。個體一方面要面對災後資源的再分配;另一方面要解決個體所遭受的創傷,更要面臨重啟生活的基礎,解決經濟穩定的問題。從自我存有到生活世界之間,同時串流個人、親屬、社群的交互複雜關係,考驗人性的核心價值。
本文摘自國立交通大學出版社出版《歸零與重生:石岡婦女921 災後生命歷程》/作者:劉宏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