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堂
雨和雨傘
「一起淋雨」,是我常寫的書法作品。而「一起淋雨」這幅作品的核心在用小字寫的附記:「幫助不是撐傘,而是一起淋雨」。剛好上這堂課的今日,外面天也在下雨。而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是:「幫助到底是什麼?」
因為坐牢的生活空間非常小,所以一舉一動都是近距離互相被看著。人的生活本來就是各種各樣的交易,我們有時候是授予的人,有時候則是被授予的人,所以我們成為這些交易的當事人,或也在近距離經歷觀察到這些交易。而這篇文章從中隱藏著某個人的故事,當我30多歲,算是坐牢不久的時候,進來了一個大概20多歲的、在成人監獄中看起來相對年輕的小伙子,在誰都沒有吩咐之下,這個新人從容地走到廁所旁邊的角落坐下來。在我看來,這位年輕人看來有點病弱,表情也很黯淡。大家開始問他一些問題,但他的回答都很慢或很簡短,所以牢房裡的氛圍大概是「這個小伙子,真是沒禮貌」,不過因為他看起來太病弱了,所以我們也沒有對他進行新來的受刑人的「入房儀式」。
爾後到了就寢時間,大家都鋪好床並脫下外衣準備休息睡覺,可是這個年輕人卻穿著囚衣便躺下來,我們發現他裡面沒有穿內衣,他似乎只有監獄所發的囚衣。旁邊的人見狀便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一件襯衣給他(雖然那不是新的,但也是洗過的),這是監獄裡常見的人情表現,可是他卻立刻拒絕了。他眼睛朝下看著,小聲地說了一句「不用了」。大家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心裡都想著「之後走著瞧」。到了隔日晨起洗臉的時間,年輕人沒有牙膏,只有一枝用了很久的牙刷掛在上衣的口袋裡,旁邊的人便跟他說:「我有多一條牙膏,可以給你用」,但他連看都不看一眼就說:「不用了」。然後,他用牙刷直接沾著洗衣用的肥皂來刷牙,整個氣氛變得很僵。不過他自己不願意,我們也沒辦法強迫對方接受我們的好意。當時我自己猜想,把用過的牙膏給這個年輕人,可能會讓他不高興,所以我特別申請了牙膏購物,申請後隔一天牙膏就發來了。第二天,我帶著年輕人去別人看不到的角落,把新的牙膏拿給他,他竟大聲嚷嚷地說:「不是說不用了嘛!」他說話聲音很大,連隔很遠的地方的人都聽得到,這讓我相當沒面子。所以我像做錯事的人,馬上把牙膏收回口袋便離開。而他依然每天早晨刷牙時,用洗衣用的肥皂刷牙,氣氛也一樣很僵冷。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後,年輕人過來問我說:「上次要給我的新買的牙膏還在嗎?」這讓我感到很驚訝。我說:「你不是不需要牙膏的嗎?」他說:「好像可以跟申先生拿一條牙膏了。」我便馬上將牙膏遞給他,甚至對他願意拿我的東西還抱以感謝之意。後來我問了他:「為什麼不接受別人的好意、不拿別人的東西呢?」他說:「拿了他們的東西,多少感到有點憋屈。」比如說當時如果拿了襯衣,在那麼小的睡覺空間裡,會讓他的身體覺得很不自在,因為在外面的世界已經一直被四處驅逐的他,到了監獄裡又那麼憋屈,這讓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悲慘了。他說:「沒有襯衣、沒有牙膏都沒關係,只要自己不覺得憋屈就好了。」他並不是很有條理地說明自己的狀況,但我可以理解他的解釋。
他的意思是「雖然得到生活上匱乏的這些物質條件,可有助於熬過監獄的生活,但即便沒有那些物質性的東西,自己能保有尊嚴的狀態更有助於自身熬過人生的苦難」。他說得沒錯,所以我也從中跟他學到一些道理。這件事情發生之後,我們常常一起聊天,他也會跟我借書來看,也會跟我問很多問題,一起生活了一年多之後,他的臉色也逐漸明亮起來,在他出獄的時候,我相信他不會再進來(有可能因為我期待自己對他是扮演某種正面角色)。不過六個月後,我聽到他「在京畿道的安養市死掉了」——大家請不要嚇到,「死掉」是監獄的暗語,即「被捕」的意思——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再過不到一年的時間,他被移送到大田監獄(據說,他想要跟我一起生活,所以採取絕食抗議而被移送過來的),然後他跟我再一起生活六個月後又出獄了。當時我的年紀大概30多歲了,所以這算是很久以前的故事。後來,他再也沒有進來監獄過,但據說,他在外面生活得很辛苦。我大概一年一、兩次會跟一起坐牢的朋友見面,為此我們這些一起在大田監獄生活過的人組成了「大田大學同窗會」(其實也有「全州大學同窗會」),其間我們有邀請過他幾次,可是他都沒有來參加,這可能是因為他對於尊嚴的堅持以及意志。如同他所說的,尊嚴能讓他熬過苦難,比起物質性的幫助,尊嚴是更有力量的。所以,「幫助不是替人撐傘,而是『一起淋雨』」。
我們會緣於很多不同的動機去幫助別人,我們不談動機不良的幫忙,而是有時候動機是純真的,但結果是幫不了忙。我常在近距離觀察幫助的人和被幫助的人,發現不同處境的人要幫助別人是非常難的事情。
同情的意思就是「情」之「同」,我們當下日常生活中也常使用「同情哭」和「同情罷工」等詞語。據說,同情哭的起源來自朝鮮端宗時期,12歲年幼即就任的端宗(1441-1450,朝鮮第六代王,在位1452-1455)被叔父廢為魯山君,並流放至寧越清冷浦而後遭受絞殺,而端宗之妃定順王后(1440-1521)也被降為魯山君夫人,差點淪落為官婢(有史料記載當時的申叔舟〔1417-1475〕提出想要納其為自家的官婢作為功臣獎賞,但不許其請),後在東大門外邊築草屋靠著染色和乞討維生。端宗過世後,她早晚朝著清冷浦的方向號哭,街坊鄰居的婦女們也跟著號哭,這就叫「同情哭」——即「情」與她「同」的閭閻婦女一起號哭——雖然是王后出身,但她當時的處境其實與閭閻的婦女沒多大的差別。
所以由於處境不同,因而「情」也不同的人之同情,有時是無法幫助對方的,即便是在物質上給予實際的幫助,不過對被同情的人來說,這卻是讓人傷心的原因——因為讓被同情的人重新確認自己處於被同情的處境。
另外,是一個斯文的新人的故事。某日一位新人進來時自我介紹是趙牧師,戴著很好的眼鏡,年紀大概40歲,說話也像牧師一樣很有分量。在他進來的第二天,便用自己的領置金[i] 買了20 包壓縮餅乾發給牢房的朋友們。監獄的小賣部賣的「五福壓縮餅乾」雖然是用大麥粉做的,可是大家拿到一包餅乾,都感到很幸福的樣子。而且大家都抱著「看來他是個『老虎』,以後可能會常常被請吃餅乾」的期待——「老虎」是監獄的暗語,是指有很多錢或常有信件或會面的人,反義詞則是「狗仔」——可是,他第一次發完後,便沒有再發給別人,都是自己一個人吃。
不過,雖然是一個人吃,但他相對比較有良心,都是在大家睡覺的時候,靜靜地在棉被裡吃。但這也還是成為問題了。吃過壓縮餅乾的人都知道,啃這種餅乾很難沒有聲音,其實吃個3、4 塊勉強還可以不發出聲音(我也試過,只要用口水先讓餅乾充分濕潤,然後再啃就沒有聲音了),可是到了第4塊或第5塊,因為口水分泌不夠,所以還是多少會發出聲音。趙牧師半夜吃餅乾的隔日早晨清點人數時,我們依往例組成隊形坐著,坐我旁邊的人捅了我一下,對著我的耳朵小聲地說:「你知道嗎?昨晚,趙牧師吃了27 塊餅乾」,如果他能如此清楚計數趙牧師吃了多少塊餅乾,那像這樣數吃了幾塊餅乾的可能不只他一人。
之後某個夜晚,趙牧師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踩到睡著的人的腳。其實晚上上廁所不小心踩到別人的腳是常有的事,因為牢房裡都要側著身睡,而且旁邊睡的人的腳也常常壓在我的小腿上。再者,冬天的時候都鋪了棉被,表面上根本看不到空的地方,很難知道哪裡會有腳。所以趙牧師去廁所的時候,踩到了別人的腳,而被踩的年輕人馬上跳起來揪住牧師的脖領。
其實在這樣的夜晚會這樣揪住脖領的狀況並不常見,而且趙牧師根本不是年輕人的對手,所以我便起來勸架。第二天,趙牧師過來跟我說:「申先生似乎是可以談得來的人,所以我跟申先生說,『我以後會小心的』。」我以為,這個小心的意思是「以後不會一個人偷偷吃餅乾」,可是他的意思卻是,「以後會小心不要踩到別人的腳」。因為引起打架的真正原因並不是踩腳,而是餅乾。這位趙牧師可能假裝不知道這點,因為他說自己是牧師,但這其實也是個謊言。
我們社會很多人在參與恩賜、慈善、捐款、贈送等活動,但是,基於純真動機的活動並不多。首先,我們發現大部分的人不太會溫暖地照顧到受幫助的人之心情,如大企業成立文教基金會之目的,多是著眼在企業對社會的貢獻,目的多不是在於追求利潤。但是,表面上雖宣稱不追求利潤,可是實際上這些基金會常常是扮演資本積累的補充性角色。
我有一次上課的時候談到,雖然有被稱為「美麗的捐款」,可是也有「不美的捐款」。後來,學生問我不美的原因,我當時的回答大概是:因為資本不可被分享,資本在本質上是自我增值的價值,而資本積累本身即是資本的運動規律,所以如果是資本,那麼贈送或捐款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去除資本性質之後的財富才可以被分享。沒有私心的捐款之主體,大部分是賣壽司的奶奶們,壽司奶奶們所賺到的錢不算是資本。所以,若錢是資本的話,那麼這筆錢便具有無法被分享的屬性。而「分享」的問題也成為非常重要的社會問題。
前幾堂課中,我們談到了隨著機械化、自動化和人工智能,相對剩餘勞動人口也增加起來,故解僱和非正規勞動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現實問題。在如此狀況下,資本主義的分配方式無法支撐再生產系統,即參與生產的勞動力收入不夠支撐有效需求,而且無法參與生產的人無法生活下去。所以「分享」已不只是同情層次的問題,而是晚期現代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因為這已不只是福利問題,而是資本主義體系的問題。
我跟大家提一則我在貧窮的大學時期的故事。當時我在城裡遇到一位朋友,他以嚴肅的表情跟我說:「你現在馬上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他說他自己也會掏出他身上所有的錢來。我以為他有什麼急事,便一一掏出來了。我們當時都是貧窮的大學生,口袋通常沒有多少錢。我記的不是很清楚,我當時應該掏出來大概8,000 韓元,而他掏出來大概2,000 韓元。他說:「你怎麼只有這些錢而已?」然後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提議:「我們平分吧!」我在不明所以和不知所措下被平分了錢。爾後,在我沒什麼錢的時候,他又提議平分:「那你把所有的錢掏出來,我也會!」他帶著會心的微笑然後把錢掏出來,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的錢又比我少⋯⋯我們之所以玩這種「分享」的遊戲,便是因為這些錢本來就是當作要一起花的零用錢。
我跟那個朋友還有另一個故事。某日我們要把一個毀損的舊黑板搬到位於南山的夜校,當時先把黑板砍成一半,把正常的一半用板車從敦岩洞的某個學校倉庫搬到南山。路上我們在明洞巷子暫時停車,準備休息要喝一杯冷茶時,遇到那個朋友的同學。他的同學穿著西裝似乎是在附近上班,很開心地跟我們說,要請我們喝咖啡而帶我們去了一間茶館。當時有很多賣口香糖的少年,有一個少年一直對我們伸出口香糖不離開我們那一桌,所以他的同學便買下了口香糖。那時我的那個朋友微微一笑地跟他同學說:「讓我猜你為什麼買口香糖?」
這是好朋友之間的、沒有距離的開玩笑似的對話,他的同學說:「好啊,你覺得是為什麼呢?」我的朋友說的理由是:「買口香糖不是為了那個少年,而是為了你自己,因為穿西裝的紳士和賣口香糖的少年之對比給你帶來愧疚感,這就是你買口香糖的理由」。他的同學聽完後並沒有否認,然後他反問我的朋友:「你不會感到愧疚嗎?」我的朋友堅定地回答說:「一點都不會感到愧疚!」——當時我們在外面還放著即將運到夜校的黑板——「如果這個世界只有像你這樣的人,那這個小孩一整天連一個口香糖都賣不出去了!」
他的同學可能想要給自己買口香糖的行為賦予某種意義而這樣說,但讓我更驚訝的是我的朋友對此的回應:「當然賣不出去!但是如果這個世界只有像我這樣的人,那麼那樣賣口香糖的少年也不會存在!」這個故事提醒我們不能不關心分享這一問題。不過,那麼堅定的我的朋友的宣言也是年輕時候具有理念性的語言。第一步還是先買口香糖吧!
「一起淋雨」意味著幫助不是物質性的,即便是物質性的,也要「同」的「情」。我第一次寫下這個書法作品去展覽時也遭遇過批判,那就是「幫人撐傘才是幫忙,收傘而一起淋雨到底有什麼幫助呢?」大家一定都有淋雨走路的經驗吧!一個人淋雨走路真是淒涼啊!不過,若是跟朋友一起淋雨走路的話便沒有那麼淒涼,甚至有點想要玩耍。這幅作品還附有插畫,我首先畫了雨柱,中間加了一條紅線,這條紅線就代表人,然後旁邊放了一個收好的雨傘,意思是人將雨傘收好後,進到了雨中。《一起淋雨》的書法作品中,第一個字「ham」的終聲和第三個字「maj」的初聲都是「m」,所以我也會把兩個字寫成分享同一個聲音「m」。
《一起淋雨》的系列畫作中也有雨柱比較多的創作。有趣的是,有些學生看了這個作品後說,「這看來不是雨柱,而是條碼(barcode)」,他們把我這一嚴肅的作品看成商品條碼了。更有趣的是,KBS(韓國廣播公司/ Korean Broadcasting System)工會製作的紀念品中有一項是雨傘,他們在雨傘的布面上印了我的書法作品「一起淋雨」——收好傘、一起淋雨,這一句竟然被放在雨傘的傘布上了。
【譯註】
[i] 「領置金」(りょうちきん)源於日文,係指受刑人入監服刑時所攜入和親友送入的金錢,或受刑人服刑勞動所得的勞作金所得,均由監所單位臨時保管,受刑人再依法提領部分金錢作為生活費花用。
話語:申榮福的最後一門課
담론: 신영복의 마지막 강의
- 作者: 申榮福
- 原文作者: 신영복
- 譯者: 延光錫(연광석)
- 出版社:國立交通大學出版社
- 出版日期:2020/12/18
- 語言:繁體中文
- 定價: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