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袖紅鑲邊》：李祘與德任，不只是愛情，更是忠誠與堅貞

這是去年底大熱的韓劇《衣袖紅鑲邊》原著小說的副標題。這句疑問，貫徹著整部劇集，直至最後一幕。是否被所愛的人愛著，竟成為一國之君所深切關心的事。

《衣袖紅鑲邊》聚焦於韓國18世紀朝鮮王朝君主李祘與歷史原型為宜嬪成氏的宮女成德任之間的故事。李祘與其父、祖之間的故事，向來是影視大感興趣的主題。2007年的電視劇《李祘》、2014年的電影《思悼》講述的都是這祖孫三代的恩怨情仇。一國的王位繼承人居然被自己的父親關進米櫃裡餓死，而他的兒子又成為了評價很高的君主。這無疑使得史實背後的曲折更加耐人尋味。

在我看來，李祘的祖父英祖、父親莊獻世子、乃至正祖李祘這一段時期，也是陽剛氣息濃厚的政治史裡，難得的相當陰柔的一段：英祖的繼妃貞純王后、女兒和緩翁主都是這段紛亂的歷史裡舉足輕重的人物，不但影響後宮也影響了前朝。而由於莊獻世子相關的史料大量流失，後人多半仰賴他的妻子、正祖的母親惠慶宮所著的《恨中錄》來揣度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和可能的原因。

《衣袖紅鑲邊》延續著這陰柔的氛圍，不只將故事主軸設置為正祖與宜嬪的愛情故事，也特別標舉了「宮女」這個群體。與其說這是一個「李祘和德任」的故事，不如說這是一個「宮女與王」的故事。

編劇鄭海利在受訪時提到，改編《衣袖紅鑲邊》的起心動念在於導演鄭知仁邀請她合作時說：

導演和編劇說到做到。女主角成德任高度認同自己作為宮女的身份，因此對時為世孫的李祘宣誓忠誠。在成德任的演繹之下，忠貞不是近臣、侍衛的專利，宮女也不僅有服侍起居或與君王相戀的職能。《衣袖紅鑲邊》裡許多震盪人心的經典段落，展現的都不僅是李祘和德任的「愛」，更是帝王和宮女之間的「忠」和「信」。

君王孤立無援、四面楚歌時，獲得了臣子慨然宣誓效忠；君王在此處以一擋百，臣子從彼岸孤身奔襲、千里馳援。這樣的情節放在典型的君臣之間也足以讓人盪氣迴腸。編導沒有因為成德任是宮女、是女人，就將她的思想和情感單一化，將一切行事的動機解讀為「愛」。而是讓觀眾們看見，宮女作為一種終身的職分如何引導了女主角的話語和行動。

女人的感情可以很豐富，不僅有戀慕，也有忠誠和自重。

男女之間的關係也能夠多元，不只是戀人，也可以是君臣和同盟。

除了女主角作為宮女所引發的劇情波瀾之外，劇裡也描述了宮女在宮廷裡組成的團體「廣寒宮」。它有自己的創生神話，暗伏著君王必須和宮女互信互重、宮女是宮廷運轉不可或缺的角色的概念。宮殿不只是君主的所有物，生活在其中、維護其存續的僕從也應該得到足夠的重視。

李祘和成德任所爆發的一次劇烈衝突就在於：為了顧全大局，宮女這樣渺小的群體、皇室的奴僕，究竟可不可以被犧牲？相對於上位者李祘為了更長遠的利益而將無辜涉入鬥爭的宮女置於險境；宮女成德任卻為了營救這些大敘事下的小人物憚精竭慮，不惜求助於李祘的政敵。

這群宮女，雖然身處皇宮底層、是服侍人的角色，卻相信自己主體性和存在價值。因此，即使他們是皇室的奴僕，卻有資格參與進皇位之爭，因為這關涉到他們侍奉的對象，甚至是他們的生命。廣寒宮的種種籌謀，以及與主角群的利害衝突，主要都圍繞莊獻世子在歷史上曾經因為精神病而虐殺宮女的傳聞。《衣袖紅鑲邊》抓住一則傳聞，以此詮釋廣寒宮針對世孫的陰謀。這固然起源於「罪人之子不應擔當王位」的意氣之爭，但歸根結柢的，仍是無權抵抗的人們為保存性命所做的一點努力。

廣寒宮所展現的強烈意志與企圖心，在它的領導者提調尚宮趙氏身上顯露無遺。趙氏周旋於後宮、皇親國戚、權臣之間，試圖影響王位繼承和政治局勢。她手下廣寒宮的成員，彼此擁有高度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內部成員臥虎藏龍，不但有以一敵十的武功高手，還有能與大臣、皇室玩轉政治角力的能人。這廣大的群體充分展現了趙尚宮規劃組織的領導能力。

以往的宮廷劇裡，我們所看見的尚宮時而是忠心熱忱、跟前跟後的起居操持者，時而是宮外權臣家族如臂使指的牽線木偶。她們往往謙恭地後退半步，跟在內官身後，做一個執行上官命令的好下屬。然而《衣袖紅鑲邊》的趙尚宮卻領導著一個全女性的團體，無需家族奧援亦毋需內官領頭。宮女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主。

隨著故事進行，趙尚宮的生平也隨之揭露。她一生牢記英祖當年納她入宮的許諾，視成為妃嬪為一個宮女最光榮也最能翻轉階級的出路。英祖的違約導致了她的自我懷疑、憤恨於約定的破壞、也斷了她的晉身之階。從她游說成德任成為世孫後宮的說詞，會發現她意圖成為妃嬪並非平板單薄的追求榮華富貴，脫離宮女階層反而是她逃脫為人任意宰制的處境、甚至提升宮女群體福利的手段。

如此看來，趙尚宮沒能成為妃嬪，卻一轉身就在後宮中經營起勢力龐大的組織，還能為地位遠高於她的世孫製造許多的麻煩。她的一生豈非有著「情場失意、戰場得意」的大女主氣魄？

作為三十多歲的老觀眾，我親身體驗過《大長今》引發的韓食、韓醫、韓國旅遊的旋風。《大長今》的扣人心弦無庸置疑，但在聚焦宮女群體的敘事上，《衣袖紅鑲邊》也許更有意識，也更出色一些。

「王深愛著宮女，但宮女也愛王嗎？」這句餘韻無窮的扣問，其實具有一個大前提：宮女是什麼樣的一群人？宮女想要什麼？如果不理解宮女這個群體，這句提問就沒有意義。

《衣袖紅鑲邊》讓我們看見：宮女身處低階層，卻有著職業自尊和自信。雖然從屬於王室，卻堅信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選擇，都很有價值。這樣的自覺真正刻畫出宮女這個群體，而非只是女主角身份的標籤。而正是這樣的自覺，宮女成德任的形象鮮明地浮現出來，被王愛著，卻終其一生猶疑、反思、省察的情感角力，也才真正有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