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藝術是沒有國界的」
「你們的藝術源自你們的文化,文化是有國界的。」
隔了一陣子才看夕霧花園,那種感覺並不出人意料,一直以來我對一部中規中矩的電影,他該如何好、該有怎樣的形式與敘事都已經胸有成懷,夕霧花園就是這樣一部在總體感受上讓人安心的電影。如它的片名一般唯美、迷離、透過景框特性幻象主義的詮釋,與庭園的符號意涵,交織而成那段追索的旅程,顛簸卻又動人。
如果說每部電影裡都存在著一個關於和解的梳理,那夕霧花園所座落的時代也許能夠為這種梳理做出最簡單易懂的演繹。夕霧花園的主題是追尋,他們因生命有所缺少而因緣際會的相聚,愛情甚至只是附帶。雲林和中村有朋的故事和所有大時代裡的小人物也許並無二致,那不因國族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在那個撥雲見物的過程中,你分不清他行過路途與歲月的長短,當你反覆回首,雲林在觀眾眼前因為交錯敘事的手法而或年邁或看似青春,但他的青春其實早已被埋沒在那個甚至可能也已然不存在的金百合裡。而中村有朋,在片中他所敞開的那扇窗,一眼望盡的永遠是那未完成的庭園,宛如他成為一個符號的擬人,在追尋生命中理想花園的修行裡心如止水、卻又汲汲營營。
庭園作為一個符碼在文化上的意義是討論夕霧花園實難以迴避的一環,它無論作為一個符號或脈絡在藝術史裡都是個古老的命題,從聖經伊甸園到歐洲庭園藝術鼎盛發展的17、18世紀,各國各樣的百家爭鳴間也同時吸收來自東方的日式庭園養分,即便片面零碎,那最終都算是文化在現代帝國主義下的第一次交流,從而展開的一連串加速與波瀾,殖民主義往向太平洋推進的過程,間接催生出那近百年後的狂飆,與時代作為一個篩子,無意識的在那之間,也篩出了無數細碎的悲劇。出自對自然的想望與征服,園林作為一個符碼在文化中持有的私密性與所有權賦予所有人的權利意識,從中也延伸出無限錯雜的分岔與或明或暗的角力。雲紅在電影中可以象徵一座典型的花園,由他肉身構作成的花園可以被標示為時代的悲劇,所有最痛苦的事物都加諸到了他身上,慰安所是時代圈禁著他的花園、女性的生物身份讓他成為男人的撒野洩欲的花園、雲紅腦中描摹的花園成為他意識逃生的窗,也成為雲林後半生最初的追尋,間接導致雲林在電影中也成為了一座花園。
你不曾想像一座東北亞樣式的庭園會在那遙遠古老的東南亞山間靜靜落腳,脈絡上的突兀讓中村有朋在那土地上注定成為一個過客,更遑論在背後推進他來到此地的,是侵略者的瘋狂。在夕霧花園中顯而易見的是一個經由庭園的建造從而描摹出的幻象的填滿,那是種將追尋具現化的過程。單純如中村有朋對園藝知道的追尋、火爆如共產黨軍隊對黃金傳說的瘋狂,唯美幻滅如雲紅透過慰安所的窗向雲林絮絮叨叨描摹的花園,又或者漫無目的如雲林期待在現實中建造出一座妹妹口中的花園,來填補她乾枯龜裂的傷心。夕霧花園中的庭園意涵是複雜也多層次的,橫跨具象與抽象、時代的縱深、國族與個人情感間的迷失與追尋等多重議題。但他們都殊途同歸的回扣到了某種追尋上、追尋黃金、理想的實現、或者傷痕的療癒,而所有實現的關鍵,也都歸結到了中村有朋在雲林背上刺下的地圖,一個民族在一個女性身上同時刻下的傷痕與救贖,愛情像是苔蘚,沿著那些跌宕起伏蔓延滋生,回頭時已漫山遍野。
在夕霧花園中,庭園的意象與性別有著緊密的咬合,雕刻與成就花園的陽性符號,以及在片中始終委身於被雕刻、被形塑一方的陰性符號,綿密的濃縮了一整個時代的弱勢悲劇。儘管電影本身並沒有刻意凸顯這種符碼上的對比,片中人物的生命歷程各自航行,聚聚散散,雲林在與中村有朋交往的過程中,自己也被這位園藝設計師刻畫成了一座花園,成為符號的過程中有著他們的相互理解與交融,背負著矛盾與憤怒彼此磨合,他們在意識形態上的角力沒有勝負,卻有著臣屬與依託。電影中中村有朋的容貌呈現上亦俱有那種符號化的特質,呼應他作為園藝設計師,受到日式庭園教育薰陶而有的喜怒不形於色與冷峻,儘管雲林使他冰釋,卻終究留不住他在接下來的時光裡漸漸成為雲林身邊的某個人,而不再只是從高處俯瞰與擘畫的冰冷角色,中村選擇在雲林身上留下一座花園後悄然離去,那可以被解釋為雲林終於被中村有朋刻畫成一個花園的能指,但那亦可以說,是雲林從一個符碼漸漸消融還原成人的開端。因為即便花了數十年才全部發覺完,雲林身上被一針針滲血刻畫而下的,實實在在是一座無法輕易言說的院落、藏著最深最遠的秘密。
那裡沒有黃金、沒有槍林彈雨、沒有慰安所與性侵、也沒有仇恨或者原諒,而是如題般迷矇漫長、看不清前路的追尋的終點,那是他們彼此在追尋的路途中交融而成的花園,最終也將跟著雲林年邁的身體一起入土,然後一個時代也會在某種意義上,又結束了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