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成Musee des Arts et Metiers標誌的活字版
今天古騰堡的活字星系是崩落了,無論是台灣、乃至歐陸。
不過,西歐畢竟還是古騰堡王朝的中心所在,走在巴黎街頭,幾乎無意中你就可以瞥見鉛字星雲的殘餘,以及隕落的流星。博物館、工作坊、甚至跳蚤市場隨處可以無意中摭拾,不像是台灣你若沒事先備好功課特意去走訪,總會徒勞而返。
在巴黎瑪黑區(Marais)有些角落,就有這樣幸運的事,才在在科學與工藝博物館印刷工藝陳列區徘徊不去,出來,一路之隔的對街的假日跳蚤市集,又能會親手觸摸鉛字、木盒,印刷機械而流連忘返。
位於雷奧米爾 Réaumur 街這所工藝博物館他幾乎是麥克魯漢的媒體星系概念的具體展現,它幾乎是達文西理想的延伸之地。
它誕生於1794年,是一座修道院改建而成,全名是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表明了結合藝術與工藝為展示重心,非以作者、作品為中心,而以發明與觀念的譜系與演進的鋪排呈現為特色,在企圖與視野上,其他一般美術館大異其趣。
這座博物館附屬於巴黎工藝技術學院,1794年由格萊戈瓦(Grégoire)教士倡議成立之時,最初的動機不止是文化上的,最重要的目標,是讓法國擁有科學技術、以及教育方面能力,且能滿足來自歐洲各國工業方面的競爭。它明確的創館宗旨是,建立一個「存放所有工藝方面的機器樣機、工具、製圖、說明和書籍的倉儲。」
成立之後,它一直是展示當代技術的殿堂,然而隨著時間演進、器物纍增,收藏性質逐漸偏重,新機器無法不淪為舊古董。這使得館方分別在1960、以及1994到世紀之交,幾度因應時局,大幅翻新方向策略,直至今天,總共有科學儀器、材料、能源、機械、建築、通訊、交通運輸等七大部門,致力於重現科技史、並憑藉科技產品之演變,激勵工業革新,它肩負了「博物館」─「培訓工廠」的雙重功能,將「講解隱匿在機械裝置和機器內部的人類智慧的寶庫」作為第一要務。
簡而言之,它分門別類地呈現人類科技工藝演進史,一方面你可以看到人類文明各時期的重要工藝發明,還有一點奇妙之處,除了實體的收藏之外,它重新製作許多縮小版的機器。當然不是那種小人國玩具,而是等比例縮小的器材,比方建築館,你就完全可以體會從縮小版模型中獲得概觀內外結構的妙處。更重要的是每個展館的布展,看起來是掌握一個門類核心技術與觀念而設計的,而另一方面,不同門類中,還能發現彼此交互影響滲透的機器部件、以及跨界共享的時代潮流與精神,從中你不止是在不同發明裡發現,機器的基本部件的衍生、轉用,甚至不停繁殖演變的序列中的核心觀念。
每個展館的布展,是以掌握一個門類的核心技術與觀念而設計的;而不同門類中,還能發現彼此交互影響滲透的機器部件、以及跨界共享的時代潮流與精神,從中你不止是在不同發明裡發現,機器的基本部件的衍生、轉用,甚至不停繁殖演變的序列中的核心觀念。
就以印刷區為例吧,傳統印刷機的體積多少也有一輛汽車的規模,但是,印刷館硬式將陳列的器材製成縮小版,然外觀巧奪天工、結構完整,幾乎就是另請專門技術工匠,特別打造出來可以運轉的等比例縮小機器。這種作法,讓你有如翻開書頁般審視各代機器發展小史,然其立體構件細節可以詳加觀察的特色,又是平面書本所難以望其項背的。
然後,在攝影區你會發現照相術與圖像製版的關連,在紡織館,可以具體看到某一代紡織機與印刷機在構造部件上的相似,而紡織機上用來記憶編織紋樣的「洞洞卡」,又具體展現在雛形的計算機電腦上。這是一個親眼可見的科幻世界,機器是靈活器官各自重組、混合再生的生命體。來到這裡不止麥克魯漢、達文西變得親切可感,又或以為踏入到宮崎駿的精神母國。走上這一遭,彷彿置身一個人類腦海的母體,而你頭上那個星叢也與室內布置的大宇宙相戶呼應運行著。這個博物館設立者的創見之精與宏圖之遠,令人驚歎不已。
The Pianotype Compositor 鋼琴排版機─Adrien Delcambre發明,1885
Distribution Machine 字體分配機─Adrien Delcambre發明,1885
來法國這一陣子,我發現從他們的Typographie這個主題,通常會將與文字排印相關周邊、發展歷程都納進來,好像更鬆散一點,然而,卻能夠令置身其中的你更通透些。反而,很少看到光把活字版的排印與晚近照相製版、自動化印刷、電腦排版等,以性質切分開來做主題展示的。從整個活字版以來的印刷體系當中,建立叢集與連結、系統與邏輯的觀念,他們更想讓你從中體會獲得的。
在這裡,感知與統合是佈局的能力,也正他們想從觀者身上喚醒的,這是觀念與發明的分享與交流,而不只是在做單方面的教材編輯。
從印刷器械的發明演進過程來看,實際上也是這樣,更多是部件的交互重組,甚至跨類的混合、整併而形成盤根錯節的族裔;以至於,你很難像是做動物園分類一樣,把它們圈開標式。相較之下,台灣有些要把活版特別歸為凸版而與平、凹版做出區別的方式,雖然專精,卻反倒顯得有點學院、瑣碎。
光是從字體、銅模到鉛字的誕生,就不僅只是用到凸版一項而已,要如何切割?就如同從打字機到排鑄機的飛躍過程,可以從中預見日後電腦誕生的雛形,另外,遠一點的紡織機發展出來的記憶圖卡,又啟發了早期的機讀程式,光是鑽研其中某類,你很容易就忽略焦點之外的線索,甚至不知如何對待它。
而更根本的,如同麥克魯漢所指出的是媒體即訊息,人類為了表達、記載、傳遞訊息,所使盡了渾身解數。這些器材不止是物件,它們是人體的延伸,如同「電腦」一詞雖不若「計算機」客觀,卻更傳神地意譯了這個不斷演變的事務機器,越到後來在生活上扮演的角色;對「印刷」的理解也不應滿足於單純分類,而忽略包括攝影、編織、計算器上作為人工智能的部分組件。
思想與機器的萬神殿
印刷紙本固著穩定的質地,令人安心、適於沈思,只是電子屏幕的流動善變的特色,穩站新時代浪頭,頗有取而代之之勢,雖說兩者皆為訊息載體,然而,大跳躍落地之後,再也勢不可逆。活版之後的鋅、紙、橡膠、照相版等技術,又再被吞噬、整併入數位媒體的型態進逼,印刷產業的版圖起了大地震,訊息載體的大變形超限擴張,對印刷出版業來說,卻意味著大崩壞。回顧雕版到活字版,之間也有一次大跳躍,(這大跳躍也是多次小跳躍─木金平凸凹版─的工藝前後貫穿累積而成),那次跳躍,啟動了知識革命,也帶動了工業革命,輪船、汽車、飛機一個接著一個蹦了出來,這些人造發明翻轉了整個地球,翻轉了我們對它的認識,甚至動搖、威脅上帝的位置。這座原先的侍奉上帝的修道院建築,後來卻成為展現科技之力的殿堂,不也恰恰是個註腳。納工藝百科全書式的博物誌,於上帝殿堂之下,或許方為巴黎工藝館的宏大理念。然而,從日常百工穿梭到寰宇星球,我們見證了認識論的革命連帶地翻轉了宇宙、存有根基的大爆炸。
《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的作者,伊莉莎白‧愛森斯坦(Elizabeth Eisenstein)指出印刷機的出現,促進了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的加速互動。而新的圖書生產方式,不但讓工匠和哲學家注意到彼此的生產成果,甚至,文人學者與工匠、印刷商都齊聚在印刷作坊的現象,在16世紀一些著名印刷所,也因此成為許多思想與實踐活動的發起點。
如今這座博物館裡的印刷機,已經被移出了當初熙來攘往的聚會所,甚至失落了整個朝代,一部部的機器脫離了當時背景脈絡;成為一具具失去戰場的的孤獨武士,幾乎是所有過了時、退了役的機器所共有的處境;不過,失落的豈止是活版印刷部門,電報,機關車、老式攝影機、紡織、建築都通通都中到這一「場所」來充當展示的模特,而展示的究竟是什麼呢?
懷舊的哀傷?不,經過巧心布置,這兒不是墳場,所有的它們,來到一個共通的母體,從勞動的陣線解放下來, 卻能從更大的佈局中找到落點,機器眾神有了一個新型態的聚會地。觀念、靈感的編碼序列,從又回到發明之前,演示它們多向多源的可能宇宙。
工藝博物館有計畫地蒐羅在每一次跳躍之後,被遺落下來的神工利器,而重新組織以歷史的時間序列,以門類橫切與排比。於是,當你置身於館內一個區間、一個區間地穿梭,縱橫於時光的隊伍、行業的星系之間,猛然會發現那些無法簡單歸類的關鍵,或可稱之為「基因」的部件,躍出現身於你眼前而有所領會。比方,巴席勒‧蒲匈(Basile Bouchon)在織布機上所發明的「洞洞卡」(輔助紡織紋路一種「記憶」裝置),往後為賈寇德(Joseph Marie Jacquard)所用,創造了自動的提花織布機,卡片上的洞完全取代了紡織工人的手臂動作,織出有花樣的布來,它是紡織區的一個重點展示。而當你移步到印刷區,驚覺打字機上也有「洞洞卡」時,你的大腦會比雙腳更快地預知,電腦區即將會現出這麼一張上頭部滿星孔的牌卡來,沒錯,正是它,扮演了早期的程式語言的角色。
除此之外,包括圖像印製的範圍,印刷─攝影乃至攝影─電腦的更親近連結,也是轉身可見,甚或輔以可以親手觸碰操作、輔以影片說明。從這些細心的策劃之中,觀者可以發現以行業、門類做區隔的器材,從歷史的脈絡中它們見證各行各業的起承消長,然作為智識發展上它卻不必然門類與空間所限,而可能輻射出更廣的創造進化譜系。簡而言之,我體驗到一種「輻輳式百科博物學」的神奇吸引力。
這座以17世紀修道院為基礎改制的工藝博物館,經由巧妙的設計發揮了內部空間的迂迴特色,有種將宗教的宇宙觀想,轉化成科技演化的舞台的奧妙體驗。義大利哲學家兼作家艾可(Umberto Eco)的小說《傅科擺》(Foucault pendulum)即是以此館為舞台。而大名鼎鼎的「傅科擺」就是由法國物理學家萊昂.傅科(Léon Foucault)於1851年公開在萬神殿(Panthéon)設置以證明地球自轉的科學儀器,它自1855年移到此地之後,就成了工藝博館的鎮館之寶。而艾可的小說出版之後,工藝館也因而聲名大噪,吸引大批遊客。現在館方在定時定點都會請專人導覽,時間一到大人小孩都爭相聚集圍成一個圓,讓地球牽引著大擺捶,帶你感知寰宇之秘。這是一座機器與思想的萬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