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nri Lefebvre的書並不難,然讀遍讀懂很難。一方面他是狂想曲式寫作,發散闊延而能掌握整體;二來他的著作很晚才進到英文世界(以至於Soja的《第三空間》引起抄襲之說),更有可能是他的哲學用來生活實踐的,不僅拿來思辨或當代藝術。從計程車司機的經驗到成為68學運的夢想製造師(讓想像力奪權),1945年後為法共主要的理論哲學家,到棄之與情境主義走到一塊,之前他關心黑格爾與國家主義,後期則轉向城市,日常生活與空間。他不但影響了諸多法哲(如傅柯稱讚法國最聰明的人Michel de Certeau的《日常生活實踐》),也更徹底改變了空間專業理論,《空間生產》英文版問世後,及其後繼David Harvey正是將馬克思主義重新注入空間,都市革命與城市規劃等專業的開創者。因為如此,我們不要再唸二手評論,不要將藝術評論當成革命文本。Another walk withe Lefebvre, 與他一起前行,啃文本要像計程車司機一樣的深入城市心臟那樣的讀,即便日常生活的第一冊法文版寫於1947年,第二冊於1962,第三冊完成於1981,在數碼時代也毫無亙隔,我們要讀,我們才不會過期。
#1 课程缘起
列斐伏爾是我非常喜歡的哲學家、社會學家或者也稱之為都市理論家(urbanist),一般來說我們會稱他為哲學家。我之所以喜歡列斐伏爾的原因是,他跟一般的哲學家比起來更麻煩,更複雜。
簡單來說分為兩點,第一個原因是,他很完才完成了博士論文,戰後他是法國共產黨的「首席哲學家」,所以他一直對社會主義、改革、環境正義,以及對人抱有夢想,對人之所以為人這些問題非常關心。當時阿爾都塞等著名的知識分子都是法共的成員。法共在1947年左右就拿到了百分之二十六的選票,成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黨。但後來列斐伏爾與法共漸行漸遠,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提倡都市革命的概念,或者說接近城市的權力(right to the city),《接近城市的權力》(le droit à la ville)是他早期最有名的一本書,一直得不到法共的重視,加之他後來常常批評法共,尤其是斯大林主義,法共就停止了很多和他的合作計劃。後來他就慢慢跟國際情境主義者混在一塊,像是居伊德波等,居伊德波也是他學生。還有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團體,眼鏡蛇團體(Cobra Group),它是以一群歐洲的藝術家為主構成的組織。往後,大概60年代,他在法國南特大學教社會學和哲學。在教書之前他做過計程車司機,寫過劇本,以及一些不成熟的詩等等,他這輩子寫了數量龐大的文章,也出了許多書。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他非常複雜。但他的複雜又不像其他一般的嚴格的科學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一樣那麼無聊,他是複雜且有趣的。
第二個原因是,他有一本非常重要的書《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這本書對空間相關的專業影響非常大,如建築或是都市規劃。福柯在7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Of Other Spaces: Utopias and Heterotopias〉,異托邦(Heterotopia)首次出現於此,標誌著70年代在哲學理論上一個非常重要的空間轉向(spacial turn)。各位知道,空間理論嚴格來說並不是一個成熟的社會科學理論,在社會科學中最早被承認擁有學術地位的是歷史,從十四世紀有大學開始就有歷史系。而到十九世紀工業革命後,都市產生了很多聚集的問題,才開始有了社會系(學)。但「空間」一直到70年代以後才被承認是一種學問,成為理論。這跟兩個人很有關係,一個是列斐伏爾,另外一個是福柯。雖然列斐伏爾一生甚少對福柯關於空間的寫作進行評論(原因我們會在之後的課上細說),但這兩位應該是惺惺相惜的,他們基本上是同一個年代的人,列斐伏爾稍年長一些。
空間專業在1970年代左右是沒有任何博士學位的,不論是建築、景觀設計、都市規劃都是不需要博士學位的,只需把房子蓋好即可,就和以前藝術不需要博士學位一樣。那麼建築學博士需要幹什麼呢,空間專業可以開一個博士學位嗎?這一直都是辯論不清的。我記得,一九七幾年哈佛才開始有建築設計博士學位,這是空間遇到的麻煩。自列斐伏爾寫了《空間的生產》之後,空間才被抬到台面上來,算是一個真正必須理解的學問。我們腦中可以浮現出一個三角形——「歷史、社會、空間」,對列斐伏爾來說,如果不理解空間,就不可能理解歷史和社會,反過來也成立。這是列斐伏爾最重要的貢獻。他的後繼者,如大衛•哈維,有非常多的理論追隨列斐伏爾,可以說他們兩位是首次將馬克思主義「重新灌入」到地理學和空間的討論中,將空間思考馬克思化,這兩人構成了非常重要的傳統。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特別受到列斐伏爾的影響。
課程的編排方式很簡單,不念任何二手文本,不看任何評論,完全從列斐伏爾本人的文本開始。我相信這是進入一位哲學家的思想最好的方法。但是,且不說中文版,列斐伏爾的英文版翻譯都很有限,他一生寫過六十本書,三百篇文章,翻譯成英文本的只有不到十本,翻成中文的幾乎沒有。所以如果在討論中各位對列斐伏爾的文章特別感興趣的話,也許以後我們可以組織一個編輯翻譯的團隊來翻譯他的書。
列斐伏爾的獨特之處還有一點,在他的時代或是稍晚一些有兩派非常重要的馬克思主義者,有一派是所謂的科學馬克思主義者,以阿爾都塞為代表,各位都很清楚他的上層結構和下層結構的比喻,下層結構指經濟物質的結構,上層結構即是文化道德法律藝術等等的結構。庸俗的馬克思主義者會認為下層結構完全決定上層結構,一直到阿爾都塞以後,他將這種看法更理論化了。也就是說,下層結構並不是單方向地決定了上層結構,而是用意識形態的召喚去決定上層結構,這在阿爾都塞那本最有名的書——《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裡頭寫的非常清楚。這一派也就是所謂嚴謹的、科學的,反人文主義式的科學馬克思主義者。所以各位也就可以想象,當初的阿爾都塞對列斐伏爾這種愛做夢,寫寫詩,關心的議題很廣泛的哲學家是有點不滿的。那第二派就是我們現在比較熟悉的新左派。新左派後來變得很慘,我的意思是,他們最後都變成娛樂版的主角了。他們關心音樂、關心戲劇、關心電影,換句話說他們認為革命已經不可能了,革命可能就在日常生活裡頭,所以重要是從日常生活裡頭起義、搞各種顛覆、重新解讀文本。他們的努力跟國際情境主義者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