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記得,一切都記得。
但很多事,你完全不知道。
即便很早就知道控訴、虛無、漂泊或疏離一直是島國創作的某種基調,但總覺得最近幾年開始高密度的被灌輸一些政治正確色彩濃厚的作品、源自於上述那些情緒,在社會氛圍的變遷下變得盲勇。最顯眼的大概就發生在電視盒子裡,四方四角的畫框戲劇性張狂氾濫。政治正確的創做成為某種顯學,他們各有優劣、議題包山包海、包裝與雕琢各具特色,控訴與關懷是真的、疏離與悲憫是真的、操作情感認同而掀起的收視率或反響也是真的。今後這種題材政治正確的創做數量似乎也將日與遽增,在可預見的未來裡,但創作者那經由作品吸納大量觀眾情感的同時,或許也容易忘記,膨脹的本質終究是中空的。然而、如果,尚有創作者想跳進這個大坑裡,也許他們都該一讀《鬼地方》。
《鬼地方》也是所謂題材政治正確的作品。但當那些狹影像優勢的作品正大放異彩時,他或許已經在文學的地盤上,為這類題材的創作默默立下了一道標竿。豐富多層次的劇情、那強大的滲透力或許一部分歸功於作者生命歷程的喧囂嘈雜,然而將那些過往千絲萬縷編織得如此輕柔,就絕對不是那些只趕著「講重點」的敘事手法可以輕易超越的了。不存在我最厭惡的作者說教,文字綿密溫柔、低溫卻不刺骨,咆哮的與狂吼的都被撕扯的輕薄,讀不到手抄紙的矯揉粗糙,卻又有纖維被層層剝離過後的美感,纖細、脆弱、透光、令人窒息。
它的路徑單純,只是回家、說得卻不只柏林與永靖,跨國跋涉是引子也是幌子,飛機跟高鐵一起在飛、高速公路上三姐的車也在飛,好多人跟著陳天宏一起回家,足跡往永靖收斂的途中、也從海底收網的過程。打撈起腐爛的、廢棄的、惡臭的、面目斑駁的,讓身在異地與家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千里跋涉又灰頭土臉。它充滿真情流露,卻只在書裡收斂到只讓人看見那情感流躺的痕機,因為那裡是不存在的永靖、陳天宏一心想要逃離的永靖,鬼地方永靖,在時代裡漂泊無根,書中一張張嘴在話語間、在意識裡或夢中,將永靖描摹得彷彿世世代代都注定要如此低彩、稀薄。低彩與稀薄的譬喻該適用於一片荒蕪,然而書裡的鬼地方永靖,明明人煙稀少、只有無人車站,卻總有些突兀的熱鬧,讓它不合時宜的多彩。檳榔、荖葉、竹林、楊桃、蘭花,水塔、投影、維他命、噴火槍、透天厝、白宮、游泳池。南方豔陽永駐、隨時為這裡折射與滋養各種鮮豔花俏的色彩,無論天然的或人造的,鬼地方裡的永靖色彩洋溢,飛舞穿梭之間,過往不斷在生活裡灰飛煙滅。鬼魂各自絮語嘮叨,抱怨和咒罵都像夏天裡蟬鳴無無眠,聽覺習慣之後,始覺身側杳無人煙。
那裡確實是鬼地方。很真實。即便小說不時隨著每個小節切換視角,附身敘事者,隨他雙眼在人鬼間高密度地穿梭卻不會有精神錯亂的暈眩感。麻花辮般的敘事手法讓人在僅僅一兩日的劇情時間裡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活過了好幾代、好多人的虛無,純樸僅只是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形容,在識字或受過高等教育的永靖人眼裡,在陳天宏、楊曉舟、大姐、二姐、三姐⋯⋯,在許多人眼裡,也許一點意義也沒有。永靖是個小地方,小地方是鬼地方,鬼地方卻依舊住著人,鬼地方怎麼住地下那麼多人,鬼之所以是鬼,或許不因他飢渴、身懷怨恨、鬼之所以是鬼,也許只是因為他什麼也沒有。因為中空,才能輕易被時代的碎屑塞滿,時時刻刻都在臨界點上掙扎、跳舞求生。
時代輕而易舉填滿了鬼地方,但鬼地方卻住著人。抵不過、就只能任由被碾壓成各種形狀。職業、容貌、貧窮、富有、世襲或者翻身、死了或者活著,若你死了、那你便永遠活著。鬼的中空透明成就了在永靖發生的種種突兀花俏,讓那些自然或人工、原生或外來的色彩都更加出彩。不只人物上還擴及往土地,鬼地方架空了在地性定義上種種世俗的色彩與符號,特產或鄉野傳說僅只陪襯,永靖彷彿透明容器,在南方恆久不變的艷陽照射下,總是折射出種種突兀的光,折射出人的不解還有怨懟,外顯成人生百景,沈默的父親、父權壓迫下歇斯底里的母親角色一代傳過一代、傳到女兒一代彷彿順理成章的支離破碎、黨國時代的同志與讀書會、必死的政治不正確、王家來時賺錢發跡的幻影那麼快那麼刺眼⋯⋯。鬼的荒誕本質烘托著這座鄉里作為島國歷史的縮影,越是平凡無奇,折射而出的色彩也就越能對比出歷史施加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荒唐。永靖是個鬼地方是種譬喻。他沒忘了這點,或者說他始終謹記這點,才能將鬼地方的命題發揮得淋淋盡致。
豐沛又複雜的生活軌跡在被轉化後大量暴露,你可以很輕易地讀出主角與作者身上剪不斷理還亂的血肉相連,這也是我將它歸類為政治正確小說的一部份原因。然而鬼地方像是在我至今閱讀的視野裡開鑿了某種出口,紓解了長期下來我不斷被強迫在當代創作環境裡閱讀類似作品的疲乏與厭惡。他們某部分與作者身世、與成長背景有關,有的直白來自與故鄉的土地情感連結、有的來自歷史、有的來自作者在社會參與和議題關注路途上拾得的碎塊與在那之後的一系列田野。他們共同存在一著種挖掘的姿態,翻掘地方性在自己身上種下的根讓自己與都市或現代生活格格不入,嘔出具有高度鑑別性的過往成為創作的養分。
那就是創作上的政治正確,是良好的底材,也像潘朵拉的盒子。但政治正確是令人惶恐的。他的聲量、口吻、題材所觸及到的情感認同所產生的波紋,很容易就能連帶連結上許多與那些脈絡毫無干係的大眾,構成非理性的狂熱。倒頭來,詮釋得像《鬼地方》一樣安靜淡漠,卻在掩卷之際赧然自失、深深感到自己被滲透也被撼動的卻寥寥無幾。它和台灣近期一些視覺藝術作品一樣,都碰觸到了一個疏離與虛無的共感,它觸碰轉型正義、人權議題、隱晦投影了對進步價值的想望,卻不嘶吼咆哮,那種小火慢燉、時間煨煮而出的清澈溫柔,確實是一種難以忘懷的滋味。《鬼地方》的好,或許也就在於它不存在那種人對於後設的自信甚或狂妄。它證明了這麼一件事,文字的力量足夠扛起很多東西,也許這部優秀的作品能夠優秀尚還仰賴先天,但也是因為他活得夠深入,才能將這種先天發揮得恰到好處。
最後要寫的是一點非理性的額外感受。明明是讀鬼地方永靖,卻讓我在故鄉湧起鄉愁。鄉愁對我來說其實很陌生,但這種陌生也許是種麻木,可能是那些台北以外的身影,他們書寫的鄉愁都比海還深、有血有肉,很多情緒相佐,鄉愁或許本該悲傷,但我看著卻只覺得炫目。讀完後心裡最忿忿不平的其實是一種晃然大悟,首都小孩彷彿永遠都無法書寫鄉愁,因為你的鄉愁是政治不正確的。你不該寫,因為你在鄉愁的起點成長、生根、長居,你是人口聚集地的原生住民,中空與生俱來,荒郊僻壤尚有在地化的原始符碼滋養那些小孩成為常理中有特色的面孔,這是大概就是台北小孩命中不被允許控訴的先天弱勢。都市化造就城鄉差距與人口過密,而過密地帶的原生住民,除了體諒與承受,總不能肖想更多。曾幾何時,也許從一開始,我也生活在鬼地方。我確實生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