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到台北即遇到一場大拜拜和大洪水。先是大拜拜,我混到天后宮看著妓女們穿戴打扮整齊華麗地以香花祭媽祖,她們嘴裡唸唸有詞,淚眼看婆娑,個個懷悲惱,是事何因緣,各各自相問。…落腳於台北未久或是已有幾年光景的親戚們從右岸或從左岸的鄉鎮各自出發越過橋樑來到三重的台北橋下相聚,捻著燈泡在樹下辦桌,煎魚炸肉,炒菜熬湯,泡茶嗑瓜子,流螢的微綠光火在黑夜裡飛過一個夢幻接著一個夢幻…(鍾文音.在河左岸)
…雄蟬、屠夫、阿蟬齊聲喧鬧,喚醒靜靜的小地方。雞被吵醒開始啼叫,狗被吵醒開始吹狗螺,吊在樹上的死貓喵喵,鵝鴨呱呱,水圳的蕈菇快速抽長,被燈照控制的菊花開始盛開,熟睡的鄉民開始慢慢甦醒,我的五女兒忽然醒來,打了十五次噴嚏。公墓的鬼,也都醒了。枯樹蔓草荒田,野花黴菌稻穀,小地方所有死的活的,要死不活的,全部都醒了。…(陳思宏.鬼地方)
提到故鄉書寫,大家在腦海浮現的經典作品應該就是轟動武林驚動萬教、魔幻寫實大師馬奎斯的「百年孤寂」。馬奎斯接受訪問時,並不覺得他在「魔幻寫實」,而是宣告「那就是現實」且「現實比虛構更精彩」。我想在馬奎斯之後的作家,很難不受到他這麼帥氣的宣告所影響,而事實上那些鄉野傳說或是家族軼事,常常會讓聽者難以置信,這也是故鄉書寫的最迷人的特質:自然而然的魔幻寫實。以上引用兩部作品的精彩段落,請問大家感受到這股魔幻寫實的力量了嗎?
會想把鍾文音的「在河左岸」與陳思宏的「鬼地方」這兩部相隔近20年的作品拿出來一併討論,是因為我在讀「鬼地方」時,不禁會想起「在河左岸」的情節,那種屬於台灣氣息的魔幻寫實,很自然的隔空呼應起來。非常湊巧的,兩位作者都有離開故鄉的經歷(鍾文音從雲林二崙、淡水河左岸諸市鎮、美國紐約到台北八里,陳思宏從彰化永靖、台北到德國柏林),當他們回頭去寫故鄉時,童年回憶與家族傳說經過多年醞釀之後,早已成為魔幻寫實的烈酒。在真實與想像很難分辨的情況下,動人的篇章就從故鄉這顆種子開始,如同傑克的豌豆一樣蔓延至天際,讓這兩部作品從內而外揮灑自如,成了會讓人跪著看完的當代經典之作。
從什麼時候開始,書寫家鄉與「俗氣」「普通」隱約被畫上等號?從「鄉土文學」這個名詞出現、被大作家余光中打成「工農兵文學」之後嗎?明明在這片土地上誕生的任何文學都應該被稱為「鄉土文學」,到底是誰在分化台灣這個族群,用了這個標籤來矮化關心這片土地與人民的作品?看到「鬼地方」獲得2020臺灣文學金典年度大獎,其中評審恰好就是「在河左岸」的作者鍾文音,我彷彿看到文學界某種奇妙的傳承。用心寫故鄉的故事,應該是件驕傲的事,尤其是這麼精彩的故事,「在河左岸」貫穿了雲林和淡水河左岸的喜怒哀樂,「鬼地方」讓彰化永靖的人和鬼在中元節迎接從德國柏林出獄後無處可去的落魄遊子,這兩部互相呼應的傑作值得更多人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