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虛擬的國境——犯罪文學的對比式情境閱讀〉系列專題應邀文章,首發收錄於《詭祕客2022》。
【文/戲雪】
《歧路島》(註)和《偵探冰室.靈》都是多位作家的短篇推理合輯;前者是從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的會內賽中選錄符合題意的作品,後者則是香港作家們承接前作《偵探冰室》加上靈異元素應邀寫就。
除了形式相近之外,它們還有著相似的成書背景和宗旨:《歧路島》出版在2014年,亦即2013年台灣「太陽花學運」之後;《偵探冰室靈》則在2019年香港「
反送中運動」之後,亦即2020年出版。兩者的出版宗旨,都是
呼應社運、連結社會現況、彰顯本土特色,以筆為所在的土地發聲。
「抗爭可以是上街呼喊愛鄉愛土,可以是在電腦前窮思苦想,致力於創作關於斯土斯民的故事,更可以是閱讀並購買它們——順帶一提,這也是本次的編輯方針。它不會有立即的成效,但它會是我們了解並愛上這塊土地的重要方式。(《歧路島》創刊號編輯室報告)
「由二○一九年中至今,我經常在想,身為香港出版社負責人及小說作家,到底有什麼事情可以做,去多出一份力,去守護我們的家。小說作家未必有體能和膽識走上前線支援,也沒有政治家的識見去提供意見和行動建議,但我們還是有可以做的事情。(略)在《偵探冰室》出版一年後,五位原班人馬及一新加入的香港作家再次匯聚,交出了新作《偵探冰室.靈》作為我們的答案。」(《偵探冰室靈》序)
《歧路島》共選錄五篇作品:
陳嘉振〈讓報紙飛〉說是安樂椅神探,實則滿是對政治人物的諷刺。
秀霖〈紳士炸雞:古亭任三郎〉夜市、炸雞、保險業,台灣人的日常。
天地無限〈致命三秒鐘〉從新興行業到夫妻相處,荒謬卻貼合現實。
陳浩基〈加拉星第九號事件〉政治角力造成的意外,從來不讓人意外。
寵物先生〈長腿叔叔Online〉不管你(扮演的)是誰,為自己負責。
《偵探冰室.靈》共集結六部作品:
黑貓C〈幽靈耳語〉不擇手段的迷信最可怕,聽不見不代表不存在。
莫理斯〈萬米高空亡者分身事件〉人與人的疏離,對制度的過度依賴。
冒業〈女兒之死(外傳)〉是回到過去改變既成事實,或相信有平行時空?
陳浩基〈陰陽盲〉看不到才最清醒。你敢不敢成為不一樣的那個人?
望日〈那陣揚起黃色斗篷的陰風〉同路中人,同舟共濟。
譚劍〈禮義邨的黑貓〉因果輪迴,報應不爽。
台灣和香港同為中西文化薈萃之地,能兼容並蓄是共同特點。《歧路島》很明顯有三篇從題名即致敬中國電影、日本戲劇、歐美讀物,附帶一提,〈讓報紙飛〉內文還有港片梗。就風格和內容而言,陳浩基那篇先不論,其他四篇筆調活潑愉快:〈讓報紙飛〉、〈紳仕炸雞:古亭任三郎〉犯案動機都是私人恩怨加上一時衝動,都由不關己事的偵探熱心(或口嫌體正直)幫忙破解犯罪手法,然後就沒事了,〈長腿叔叔Online〉以線上遊戲為背景,情節複雜一點,沒有兇殺案,起因可說是誤會,犯案動機可憫,之中的人際關係也正面良善,〈致命三秒鐘〉兇手算是這幾篇當中心機最重的了,有強大的幫兇(因應社會需求產生的新興行業),佈局佈很久,也是因為私人恩怨,所幸有死者親屬鍥而不捨的堅持與追查,看似絕境,最後終露曙光。
《偵探冰室.靈》就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每篇都很凝重,承載許多故事以外的東西,特別是直接以社運為背景的三篇,破案後(文本結束)才是重點的開始——引導讀者了解並進而關心香港,而其他篇也不見得比較輕鬆,第一篇〈幽靈耳語〉兇手因迷信而泯滅良知、喪盡人倫,即便最後真相大白,仍然挽不回逝去的生命和變調的童年,而那些排外且沈默的村民,難道可稱無辜?〈禮義邨的黑貓〉則是以兇殺欺瞞為日常,結局體現因果輪迴、報應不爽的無間道,其中街坊的明哲保身亦讓人心寒。說來,〈萬米高空亡者分身事件〉若非人情淡薄,哪能發生如此荒唐的事件,〈那陣揚起黃色斗篷的陰風〉更乾脆以促進成員團結為動機,明明是有著共同目標的一群人!我都想問香港的人與人之間究竟是有多疏離冷漠?
對警察的觀感與信任度亦可見不同。在〈讓報紙飛〉、〈紳仕炸雞:古亭任三郎〉中,警察查案笨拙卻認真;〈致命三秒鐘〉警方雖然被事主抱怨,實則警方只是要求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長腿叔叔Online〉則用不著警察偵辦。
反觀《偵探冰室.靈》,對警察幾乎沒有好話:〈女兒之死(外傳)〉警察是以鎮暴身份出場,想當然爾不會是什麼好形象,〈萬米高空亡者分身事件〉警察除了用來鎮暴之外,更是因為兩地互不信任、沒有合作,才造成身份認證漏洞;〈禮義邨的黑貓〉警察總算來查案了,戲份不少,可惜只想吃案,僅管死者和〈致命三秒鐘〉一樣也有一位力求真相的妹妹,在警方的威脅恐嚇下,也只能退卻,至於警察沒有出場的〈幽靈耳語〉,不是不需要,而是不想要警方介入。
此外,《偵探冰室.靈》死因有高達三篇是「被自殺」,亦即佯裝成自殺的他殺;在台灣「被自殺」大部分伴隨著鄉民的「不自殺聲明」被當成笑話來談,在香港「被自殺」可是貨真價實地上演著,官方認定的「死因無可疑」反而最可疑。
以上,我們可以看到雙方對「在地」的理解與詮釋,前者多運用當代流行文化,營造生活感,後者則結合時事和社會氛圍,寫出現實感。呈現出來便是幽默與嚴肅的分別。
如此一來,台灣的《歧路島》相形之下似乎天真浪漫了些?當然這跟成書的方式多少有關,《歧路島》是選錄,《偵探冰室.靈》是邀稿,後者針對性自然較強。然而我們不要忘了,台灣和香港政經地位雖然有微妙相似之處,處境卻大大不同。
首先,台灣有主權,香港沒有——即便走在歧路口,只要有選擇就有希望——就怕只是自以為有選擇。
其次,台灣「太陽花學運」喚醒年輕人的公民意識,成功阻擋「服貿協議」闖關,但香港從2014「
雨傘運動」失敗以來,2019「
反送中運動」雖然改變模式(從大台領導,到無台、人人參與),規模之大,仍然無法讓當政者重視民眾的訴求,2020年實行香港國安法,更是人人自危,且
時至今日(2021年)仍在秋後算帳。
相較於香港,台灣人民擁有真正的民主、真正的選擇權,我們可以在台灣的作品中看到希望,與各種可能性,而香港的作品,則有一種避口不談的不安感,甚至無可挽回的末路、絕望感。
雖然如此,《歧路島》號稱創刊號卻沒有後續,反而《偵探冰室》在風雨飄搖中仍出版續集《偵探冰室.靈》,第三年甚至繼續出版第三部系列作《偵探冰室.疫》。這又是為什麼呢?值得我們去思考。
註一:《歧路島》分為本冊和別冊兩本,由於別冊收錄宗旨不同(別冊是為當時「推理Only場」而寫的二創小說),故不在本文討論之列。而本合輯雖為「創刊號」,因之後未有續刊,為求行文方便,本文僅以《歧路島》稱之 。
註二:2008年台灣推理作家協會也曾出版過形式相近的《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傑作選》一、二集,惜筆者未曾購得,如今已成夢幻逸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