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初春的夜晚有些涼,《功名在掌上》的紀錄片在客院放映。報名的人群陸陸續續坐定點,防疫的緣故,學生坐在用膠帶貼起來的叉叉上,彼此隔著一段距離。晚風吹來,蚊香的燻煙和火光輕輕搖晃,廊道的燈一盞一盞關上,臺北地區的布袋戲百年史就此上演。他們盯著螢幕,紅磚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這是客院第一場露天電影放映會。
許紘源導演在片後出場,拿著一杯耶加雪菲,氣定神閒地接過麥克風走上前侃侃而談。《功名在掌上》在此之前僅在今年嘉義國際藝術紀錄片影展放映,非本科出生的許紘源熬過片場試煉,藉著以李屏賓先生為主角的
《乘著光影旅行》獲得第十二屆台北電影獎最佳剪輯。
擅長與鏡頭對話、剪接也可自己操刀,這樣的許導,對於電影有著另一套獨到的解讀。布袋戲在台灣的藝術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事實上,布袋戲也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電影裡,侯孝賢的《戀戀風塵》、《悲情城市》,都可看見台灣操偶界的巨擘李天祿客串演出,以配角之姿藏身在長片一隅。那是身為台北人的許導對布袋戲的幾個印象之一。出生在現代化的東區,相較於西區的大稻埕,其實他在成長過程裡已經看不太到傳統布袋戲的現場演出。然而,為什麼這次選擇拍攝布袋戲?許導的答案比我想像的要更實際得多:「我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我需要養家糊口。」
《功名在掌上》是台北市文化局的長片提案,布袋戲的演出過程和文獻紀錄時常需要辨認各州的腔調聲韻、文言故事,而許導有著國文系的底蘊與人文藝術的背景,便順利得標三年計畫中布袋戲的項目。雖《功名在掌上》的題材不全然是自己的規劃,不過,許導也坦言自己對布袋戲的感情:「我自己去提案的時候其實有一點點感傷,發現大家對布袋戲的認知有點不一樣,現在的年輕團隊知道的是霹靂布袋戲,在場的各位大概完全沒有接觸到我曾見過的、布袋戲的夕陽餘暉。」
雲林起家的霹靂布袋戲與傳統布袋戲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戲偶系統。
(圖源:霹靂行動網)
「我想要藉由這部片去告訴新一代的觀眾說,其實台灣布袋戲還有這樣的傳統在,與後期的霹靂、金光布袋戲是完全不一樣的系統。」
相較於操偶師的生命史,《功名在掌上》記錄了台北地區布袋戲的脈絡系統以及各家流派的輝煌年代。譬如以三國系列出名的小西園劇團,擅長武戲、口白精簡,許王老師的關公一角無人能敵;而李天祿為首的立宛然劇團則溫婉細膩,操演小生小旦的細膩情愛讓人陶醉,《巧遇姻緣》一劇感動萬千觀眾。
片中紀錄了許王老師操演關公、最後將關公戲偶傳承給弟子的畫面,那一刻是全片最珍貴的瞬間,許王老師年邁的身軀仿若燭光的微火,卻仍溫暖著一干子弟。關公是操偶師最需要磨練角色,必須秉持一顆虔敬之心,若是無法如實呈現關公剛正凜然的神氣,是連演都演不得。一部片中,要如何捕捉到如此難能可貴的片段?許導再次強調,拍紀錄片要求的是機運,拍《功名在掌上》的三年來,只要戲團有演出他就會去看,先是與戲台後的工作人員熟捻,才有機會聽到更多故事,當鏡頭對著劇團時,也比較不會像是一個拿著武器的入侵者。
許王拍攝金車廣告的劇照,手持一生最喜愛的關公戲偶(圖右)。
(圖片與附圖撰文來源:布袋戲主題知識網)
一部紀錄片不像電影劇組,在分秒流逝的時間裡抓住關鍵對白是件累人功夫。特別是閱歷過大半世紀的老師傅,各自有各自的脾氣,然而,一旦用對方法,故事自然會在人們身上展現。許導說,在訪談陳錫煌師傅時最吃力的,便是在對談中理解對方流利的台語,除此之外,陳老先生也經常引經據典、出口成章,那些口述歷史彌足珍貴。儘管有了豐富素材,許導片中出現的人物卻仍遠不及他當初拍攝時的角色數量,要記錄台北地區龐大的布袋戲系統、歷史脈絡,不得不犧牲某些情節。更多時候,流轉在人們口中的秘密固然精彩,然而,一旦牽涉到家支的分離、成員間的芥蒂隔閡,一宗門派開枝散葉後的流離顛沛,小西園劇團的許國良過世後為何再無人頂替劇團第三代之名?許王後為何再無人稱王?某些真相和情感,只能繼續在螢幕後隨世代更迭消散。
「在拍紀錄片的時候,你經常會被那些角色慢慢牽引著。」
除了劇團,片中也出現一位叫做陳冠霖的藝生,相較在南部傳承劇團世家的另外兩個藝生,本是一位平凡大學生的陳冠霖,跑去向大師修習布袋戲僅僅是因為對傳統藝術的興趣與熱愛。許導在得知冠霖做著早餐店的兼職後,不免發出驚呼:「你是一個國家級的藝生欸!你的手那麼重要,跑去煎荷包蛋和蘿蔔糕,萬一燙傷怎麼辦?」
發出那些疑問的同時,許導也嗅出他的特別,未收錄片中的故事也包含陳冠霖在大稻埕舊城區的小家,他家的天台上有一隻從小養到大的豬,每天晚上,陳冠霖怕練習時吵到別人,就去天台對著豬仔演戲、練劍。
「他會是這世代,傳承布袋戲的一個重要角色。」許導語帶感慨地說,而他們都是保存布袋戲餘暉的功臣。
雖然現代的傳統布袋戲已無法與世紀前的燦爛相比,可是單就小西園跟立宛然兩個系統而言,還有四十幾個團在各地出演。對一個紀錄片導演來說,仍是份量重大的工作。
「有兩三百個人要拍,聽起來布袋戲很沒落,但只要每個周末各演一次,每個禮拜跟拍還是拍不完,你拍了才會遇到。譬如遇到冠霖,許王將戲偶捐出去,過了就沒了。」
2018年,許王老師捐出關公戲偶、弟子提到已逝師兄時的淚水、許王老師中風前仍惦記著戲台的敬業、李天祿外國弟子的在台出演......,那些事件既無設計、也沒有預期,若是無人聞問,世人也不會有機會發現。正如許導所說:「拍片時一開始不會想要感動別人,也無法預期是否會感動。」戲偶背後的情與淚、鄉里廟宇的共同記憶令人動容,台灣的布袋戲,今後也會乘著前人的精湛技藝,替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記得歷史的點滴。
《功名在掌上》的放映會圓滿落幕,紅磚上的同學們陸續離席,百年的歷史精華被濃縮成一小時的光影之詩,將故事一飲而盡以後,彷彿也感受到傳統布袋戲在夕陽下的餘溫,無論這項藝術會延續到何時,至少,在四月的夜,有一幫生澀的學子乘著晚風,見證了它的潮起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