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看著女兒志得意滿地向我獻寶她的黏土作品,一個小小的水獺。她巧手用手邊的學校借書證,有輕有重地,細心刻畫出水獺的毛流,而水獺胖胖的臉龐,則是她在網路上找水獺的照片,自己再發揮創意,做出一個Q版的卡通臉,上完色,點上五官後,小小的模樣,真的非常可愛。
看著她發亮的雙眼與酒窩,我突然想起,四年前的她,曾經經歷過一段有點黑暗的時期。當時的她,不若現在開朗。她一直是個樂觀愛笑、喜歡創作的孩子,最喜歡畫生活中她所觀察到的事物,畫風明亮、用色大膽。但前夫外遇後,有段時間她畫的人物,都是海盜或飛賊,身上配著劍,臉上要不有刀疤,要不就是獨眼龍,面無表情,也沒有什麼色彩。當時的我不懂得,孩子的畫,其實反映了她對現實的無奈與憤怒,她覺得海盜飛賊很帥,能做很多想做的事。但當時的她,只能看著生活中的失序如電影般放映著,而她卻沒有改寫劇本或喊停的權力。不只是她,我同樣也沒有改寫或喊停的權力。只是我經由暗夜飲泣與失眠,無聲吶喊出我的傷痛,而女兒,則是用畫畫,反向補強了她在生活中力有未逮的那一部分。
孩子是家庭的沈默守護者,他們總是對於家庭的變故、父母親任何一方的脆弱特別敏感。我女兒在當時不願揭破媽媽在勉強撐起笑臉背後隱藏著的心碎,也不願告訴爸爸其實她已經看到爸爸牽了阿姨的手,早發現他外遇的事實,怕一說穿,昔日家中的溫暖與歡笑會瞬間煙消雲散,爸爸媽媽就會真的離婚,所以她選擇沈默,假裝她的家還能像以往一樣,讓她依靠、讓她信任、讓她可以放聲大笑。她一直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覺得只要躲在偽裝的殼裡,一切就能依然安好。
有了孩子後,家,就不再只是兩個人的家了。夫妻關係生變時,大人會受傷,小孩也會受傷。我當時在自己傷痕累累的狀況下,雖然已經盡可能在女兒面前打起精神,但孩子比大人其實敏感得太多太多,特別當從小依賴的父母關係出了變化,一瞬間失去安全感的她,變得寡言,只是靜靜看著每日潮來潮去。
然而,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不能說出知道了什麼的壓力,再加上下課後在阿公阿嬤家,與阿公阿嬤相處時的種種矛盾,孩子有一天終於爆發了。她問她阿嬤,「我如果當小飛俠(意指跳樓)的話會怎麼樣?」我感謝當時的自己,不顧前婆婆的冷嘲熱諷,堅持帶著孩子做兒童心理諮商,也就是在諮商師那裡,孩子才開始吐露出這段時間她心中的煎熬與無助。更令我心碎的是,她告訴諮商師,她覺得爸爸的外遇,都是她的錯。孩子以為,要不是她跟著爸爸還有第三者一起出去玩,爸爸也就不會外遇。
我永遠記得她那天諮商結束回到家後,我們兩個抱頭痛哭,女兒將心中積壓一年多的罪責感,一股腦兒的在那天下午發洩出來。我告訴她,爸爸外遇不是她的錯,那是爸爸自己的選擇。更何況,她是被爸爸帶出門找阿姨玩的,不是她主動要求去找阿姨玩的,爸爸外遇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天下午的痛哭,對於女兒來說,就像是一場暴雨,洗掉了心中的沉重負擔,而雨後,也就漸漸天晴了。
從我的親身經驗來看,在夫妻關係生變的時候,對孩子心理層面上的照顧,是一件比什麼都重要的事。雖然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很殘忍,特別對於還一心一意想要挽回外遇另一半的人而言: 包含當年的我。我當時可是直接自動屏蔽掉這些話,然後再告訴自己說「不會的!我跟他會有不一樣的結局!」但已外遇的人,多半無法挽回,或是就算挽回了,自己或是對方心中的芥蒂,還是會需要花很久的時間,才有辦法釋懷。以投資報酬率來看,照顧好孩子的心理狀態,讓他們還是能夠在妳的恰當的母愛羽翼之下健康成長(請注意,真的是要「恰當」的母愛,不要因為家庭的破碎而對孩子有任何過度的補償心態,或相反地,自己過度想要從孩子身上索求愛的補償),才是最穩妥的投資標的。孩子的心理狀態照顧好了,可以免去後面很多衍生的問題,例如孩子進入青春期後的叛逆,或是親子關係的疏離。用實際的行動讓孩子知道,就算父母關係有變化,對他們的愛還是不變,那麼,這個家的一半至少是被撐起來了。至於已經轉身、也無法確認他還有沒有心跟妳繼續撐另外一半家的人,這麼多不確定因素的高風險投資標的,就讓他放飛吧!
當然,在自己已經滿身傷痕,疲憊不堪的時候,還要支出手來照顧孩子的心理狀態,是很不容易的。我走過,所以我明白。只是,若沒有咬著牙撐過那一段,我也不會有現在女兒與我這麼緊密的親子關係。她現在已經是進入青春期的少女了,但跟我還是無所不談,那都是源自於在那段她也很痛苦的時間,我不只是顧著自己療傷,而是同時陪著她一起走出她的心理創傷。我們的關係,更像是戰友,她知道媽媽不會因為自己受傷了就將她拋下,將她晾在一旁不管,這樣的信任與安全感,是經歷家庭變故的孩子最需要的情感之一。
看著女兒現在每天笑咪咪、手舞足蹈的樣子,我就更加確信,當時的自己做對了。我雖然盼不到我的婚姻美滿幸福,但我的家庭生活還是一樣愉快充實。如果當時我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挽回前夫上面,我想,我可能連孩子都會失去吧。婚姻,就像一場投資,有賺有賠,就算詳閱過公開說明書,只要投資標的不對,還是會慘賠收場。但家庭就不一樣了,只要妳願意花時間精力耕耘經營,雖然投資時間需要很長,但最終大抵不會讓人失望。而家庭的定義也不一定是要雙親才能是家庭,單親一樣可以是一個完整的家,一樣可以讓孩子健康快樂的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