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底,美國明尼蘇達州一名非裔男子佛洛伊德(George Floyd)被白人員警壓頸致死,引發全美暴動,六年前由於佛州非裔少年馬丁被白人守望相助隊長射殺而發起的口號「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再度成為抗議主軸,而這項反種族歧視示威潮,也燒到影視產業。
經典電影《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由於涉及黑奴情節,暫時被串流影音平台 HBO Max 下架,要待社會局勢穩定、影片加上警語之後,才會回到架上;90 年代熱門影集《六人行》(FRIENDS, 1994-2004)也被批評主角全為白人,主創之一 Marta Kauffman 激動道歉,表示相當後悔,若能回到過去會做出不同的決定;充滿英式嘲諷的 BBC 影集《大英國小人物》(Little Britain, 2003-2006)也因曾出現「塗黑臉」(blackface)演出而被 Netflix、BBC iPlaye r與Britbox 下架,主創亦於事後道歉。
我對這波老電影、影集的重新審視潮,特別有感觸。因為這幾年來,我恰巧重看許多童年觀賞過的美國影視作品,一開始的反應是激動與驚訝:許多作品暗示的價值觀,在現代看來頗為難堪。兒時的我並未多加思考,在成年後的時光也只記得它們留下的美好感覺,卻已忘懷那些過時的細節,如今回顧,著實被嚇了一跳。
但震驚消逝後,我回想它們的時代背景、社會氛圍,再配合著美國歷史觀察,我反而產生另一種想法:有些現在看來陳腐、過時的作品,在當年搞不好還幫著推動過社會與影視圈的進步。
若常與不同族群、階層的人士溝通,或甚至想想 2018 年 11 月 24 日的公投結果,一定明白社會多數並不是由所謂「進步份子」組成的。普通民眾承襲自父母長輩的觀念,以及社群、宗教形成的傳統與習俗,需要時間才能慢慢調整。最能改變大眾的方式,不是義憤填膺地訴說真理與正義,而是讓人在生活中漸漸習慣、理解,而最能滲透進一般民眾想法的,自然就是影視娛樂了。
70 年代以後的美國,幾乎家家戶戶都有電視,在晚間闔家觀賞電視是極為常見的休閒,當紅節目影響力極大,而經過一次次民權運動與性別平權運動、再加上收視戶分析做得比較精細(例如可以篩出年輕、住在城市的觀眾等等),影集也比過去更多元。某些「現在看來很退步」的影集的創作者,在那個時代或許不是全美國最前衛敢言的人,但他們面對保守電視台老闆,扛著要吸引到廣告金主的壓力,仍願意以一種「退一步、進兩步」的方式,拉著大眾往前試探,學習接受「不一樣」的族群。
例如《虎膽妙算》(Mission Impossible, 1966-1973)與《天龍特攻隊》(The A-Team, 1983-1987)等等,這些動作影集都有多位白人主角,但也找來一個象徵性的黑人主角,用 2020 年的眼光來看,當然會馬上指出這是交差用的「象徵性的少數族裔角色」(token minority character),並未被賦予重任,接著繼續質問為何沒有亞裔與拉丁裔?但在那個時代,一個象徵性的黑人主角,已經算走得很前面。
70 年代以前,絕大多數出現在電視裡的角色都是白人,黑人若有出現,通常都是小角色或負面形象角色。要到 80 年代描述黑人家庭的《天才老爹》(The Cosby Show, 1984-1992)播出,才指標性地改變黑人角色在主流電視節目的形象,他們是個中產階級家庭、並且是主角,不是過去帶著刻板印象的小角色或藍領角色,也不像《小淘氣》(Diff'rent Strokes, 1978-1986)的白人家庭領養黑人管家之子那樣、仍以白人敘事為主軸──只不過,《天才老爹》靈魂人物比爾.寇斯比後來竟成為性侵犯,又是另一樁故事了。還有 1966 年開播的、以白人為主的《虎膽妙算》劇裡能出現形象正面的黑人角色,傳遞出「黑白同屬一個世界」的訊息,或許現在看來很刻意、又做得不夠,但在當時仍是很正面的努力方向。
或者再看看《三人行》(Three's Company, 1976-1984)的例子。該劇描述兩女一男合租公寓共同生活,劇中任何人初次聽到主角三人的情形,都認為男主角傑克必享齊人之福、要不然就是同志(傑克確實也騙房東說自己是同志才讓房東答應男女混租),但這三位異性戀是純友誼關係。
傑克個性較為膽小、退縮,不夠有「男子氣概」,打架打不贏、連罐頭都打不開,要勞駕女室友幫忙,這常在劇中被當作笑點。劇中還有不少源自恐同態度的笑話,以 21 世紀的觀點來看,當然相當「退步」,但別忘了這可是 70 年代,除了在幾個大都市以外,大多數氣質較陰柔的男性仍得想盡辦法偽裝自己。
《三人行》裡面,觀眾看得見男主角的溫暖、和氣、對女性室友的尊重與關心,比起老愛耍帥、自以為很「Man」的花心男鄰居,或是常有恐同行徑但自己也離大男人形象非常遙遠的房東,大家相形之下,更喜愛心思細膩又善良的男主角傑克,也難免反思傳統對「男子氣概」的盲目崇拜是否太沒意義了。
影集《天才家庭》(Family Ties, 1982-1989)播出年份,與共和黨的雷根總統執政的年代幾乎完全重疊,經過 60、70年 代各種體制衝撞,80 年代由保守主義的雷根主政,造成的價值觀衝突,甚至「孩子比父母保守」的情況,都反映在影集中。主角是《回到未來》的米高.福克斯,他飾演家中的大兒子亞歷斯,性格相當保守,完全支持共和黨與雷根總統的政策,認同女人就該待在家,他自己則想賺大錢住豪宅。與亞歷斯同住的,有思想前衛、價值觀偏民主黨的嬉皮父母,以及兩個妹妹。一家人價值觀南轅北轍,但他們深愛彼此,也會為對方調整觀念、思考更好的做法。
這是雷根時代俄亥俄州的白人家庭,家庭成員包括姻親都是白人,他們交往的朋友也是白人,大概只有少數公司同事會是有色人種。但即使主題圍繞標準白人家庭,它帶來的思想與價值觀衝撞可沒有少:
例如,家中母親常為了兼顧事業與家庭煩惱,當丈夫沒能同理她的心境與困難時,她總是向丈夫據理力爭,丈夫也能靜心聆聽、重新思考,共同分配家務、度過風風雨雨,甚至還在人生接近四字頭時迎來第四個孩子,同時夫妻雙方都仍繼續工作。這類劇情或許能讓勉強同意老婆工作,心裡還是有疙瘩、擔心他人眼光的男性觀眾,內心比較釋懷。而面對家中成員的價值觀衝撞與世代差異,《天才家庭》也激勵大家要盡力溝通與理解。
由茱蒂絲.萊特與東尼.丹薩主演的《妙管家》(Who's the Boss, 1984-1992),描述在康乃狄克州高級住宅區單親養育一子的廣告公司女強人安琪拉,找來單親扶養女兒的男管家東尼負責家務,節目常拿「女強男弱」以及「傳統性別角色調換」大開玩笑,讓東尼站在「主婦」的位置,挖掘出笑點。
以 2020 年的角度看,本劇也會備受批判,但它令當時觀眾對「事業女強人+家庭主夫」的組合增添不少正面觀感,而且東尼是個顧家又善良的好男人,他與安琪拉組成的另類而溫暖的家庭,甚至令人頗為欣羨。在那保守年代,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前陣子重看《馬蓋仙》(MacGyver, 1985-1992),我非常驚訝,因為過去留有的唯一印象僅剩「主角馬蓋仙使用科學知識化險為夷」,多年後再次觀賞,才發現裡面有那麼多笨到天怒人怨的女性角色,不管是女性核能學者還是高階科學家,遇到緊急狀況都是相當慌張、不知所措,只能坐等馬蓋仙指揮,僅有極少數女性角色能擺脫無能特質。不過在驚嚇過後,我再想想那樣的年代背景,釋懷不少,畢竟即使到今日都還有女性工程師發展受限的問題,三十幾年前的影集那樣拍,劇組倒也不是罪不可赦吧?換個角度想,讓擔任高階工作的女性在熱門影集上出現,多多少少能令觀眾漸漸習慣女性從事傳統獨屬男性的工作。
如今,在美國還有州政府禁止女人墮胎的時代,在社會上仍有許多保守人士遵循最傳統版本基督教義的時代,看看最近幾年的影集,角色類型已經盡可能百花齊放,訴說各式各樣題材與族群的故事,繼續嘗試推著社會向前走。站在 2020 年回首幾十年前的創作,或許多有不足,但一路跟著這些影集搭配社會風氣看過來,我倒覺得這圈子一直有人努力將更前進、更開放、更自由的思想,帶到主流大眾的社會中。
《六人行》的全白主角,有它的時代背景考量,想想同時期的幾部熱門影集如《歡樂單身派對》(Seinfeld, 1989-1998)、《為你瘋狂》(Mad about You, 1992-1999)等等都有「很白」的問題,黑人擔任主角的影集如威爾.史密斯成名代表作《新鮮王子妙事多》(The Fresh Prince of Bel-Air, 1990-1996)則聚焦於黑人經驗,若《六人行》在當時就以包含各族裔的主角群向電視台提案,能獲得資金開拍的機率可能不高。
而且在那個年代,白人的知心好友全是白人,應該並不少見,要說《六人行》比較有問題的地方,可能在於「市景」,也就是主角們碰上的白人太多、其他族裔太少了。但要將《六人行》貼上「落後」標籤,或許也有失公允,畢竟主角羅斯的第一任太太後來成為女同性戀、並與伴侶成家,《六人行》成為第一個呈現女同志婚禮的美國電視節目,羅斯也分別與亞裔、非裔約會過。
《大英國小人物》因「黑臉」被直接下架,也頗讓人錯愕。因為兩位主角扮演過多個族群,這整齣劇意在嘲諷所有人,並非刻意攻擊特定族裔,而且兩位主創在數年前即表達過,若能重來一次,他們對黑人與變裝癖等等主題會有不同的做法。現在這種不論該劇整體意義與時代背景、只因觸及某一個點就要下架的風潮,讓人不禁捏把冷汗,不僅可能激化對立,也碰觸危險敏感的「審查」話題。
我們可以希望創作者盡量了解、尊重其他族裔的文化,並融進自己的作品,但這不應該推進為「審查」的概念,審查是危險的、是不利民主自由社會的,一旦進入「不符合審查就不准上架」的危險地帶,就很難停止「為什麼那部就可以」、「為什麼是用你的標準而不是我的標準」等等無盡迴圈與交相指責,甚至讓未來的創作者開始自我審查、讓電影公司及製片立下幾百條規定來規範導演,以免拍完了卻無法播映,這絕對與一開始想要「多元」的目標背道而馳。
比較好的做法是讓更多作品共存,更多元,曾出現過「黑臉」的《大英國小人物》跟黑人塗「白臉」佯裝成白人臥底的《小姐好白》都可以在架上,如果有爭議(例如由於社會地位及權力的不對等關係,「黑臉」與「白臉」意義絕對不同),社會可以透過對話與討論讓整體更進步,而不是從原本的「只有一種聲音」,變成「只有另外一種聲音」。更何況,歷史上發生過的退步與錯誤,不是更該留著提醒大家嗎?──從這點來看,我覺得 HBO Max 將《亂世佳人》配上註解再行上架的作法,不失為良好的折衷。該做的不是審查上架資格,而是教育,以及培養下一代獨立思考、明辨是非、與時俱進的能力。
記得導演蘇菲亞.柯波拉將 1971 年的《牡丹花下》改編為《魅惑》時,也曾被質疑,拍攝南北戰爭時期南方白人生活的作品,怎可剔除原始文本的黑奴角色、怎能逃避蓄奴議題?導演則回應道,該角色在原著裡就是個充滿刻板印象的角色,而且將奴隸作為本片的支線劇情也是對這議題的侮辱,再加上根據一些手札與史實紀載,開戰後確實有不少黑奴逃跑,因此她選擇刪去黑奴角色。
不論同不同意導演的看法,我都不希望她在籌備作品時,需要因為擔憂外界對於刪除黑奴戲份的反彈,先行自我審查或甚至放棄翻拍《魅惑》。她決定講一群被隔絕的白人女性的故事,想勾勒出南北戰爭時期的性別政治如何影響一群白人女孩的生活樣貌,而她絕對可以如此做,影迷也有權表達不同的想法。與其要求每一位創作者的作品都得符合某些規範,我認為更重要的是確保各族裔都有機會一試,都能說出自己想說的故事,讓蘇菲亞.柯波拉可以拍全白人的《魅惑》,也讓巴瑞.賈金斯能拍出《月光下的藍色男孩》與《藍色比爾街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