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特稿｜崩裂現在式──好萊塢的亞裔天花板

今年電影獎季，是令所有美國亞裔電影工作者相當振奮的時刻。在美國演員公會（SAG）的頒獎典禮上，亞裔演員楊紫瓊與關繼威藉由《媽的多重宇宙》分別拿下最佳女主角與最佳男配角，該片並拿下最佳整體演出獎，參演的 94 歲高齡資深演員吳漢章在台上致詞時，除了概述過去好萊塢電影工業處理亞裔角色的刻板與狹隘，還提到「製片人說亞洲演員不會賣座，但現在看看我們！」

亞裔演員歷經超過百年的奮鬥，總算得以被視為既能拿獎又有票房的電影從業人員，有機會呈現自己的故事與觀點，不再只能當陪襯。

攤開好萊塢早年歷史，其實也有稱得上成功的亞裔演員，但他們出演的角色無法擺脫美國電影圈對亞裔的刻板印象，或者作品充滿西方主宰東方、西方剛強東方柔弱的符碼，例如二〇年代接演《唐人街繁華夢》與《上海快車》等作品的黃柳霜（Anna May Wong），又或是六〇年代《蘇絲黃的世界》主角關南施等等。

亞裔女性角色通常被劃分為兩種，一種是溫順又願意犧牲奉獻的「蓮花」（lotus blossom），另一種則是危險又不可信任的「龍女」（dragon lady）；亞裔男性也大致被分為兩種，一是邪惡壞心眼的傅滿州，另一是順從乖乖牌的陳查理，甚至還常常由白人演員化妝扮演。這些對亞洲形象的扭曲，使得美國的亞裔族群更像美國社會的他者，沒有任何詮釋權，被架空成為一種想像。

這種扭曲的模式要到李小龍出現，才算是稍微被打破，他終於可以使用正面陽剛的形象來擔任主角，但又形成另一種刻板印象：亞洲（黃種）人都會功夫。後續成龍與李連杰往好萊塢發展時，也都背負「成為下一個李小龍」的包袱。

後來雖有 1993 年全亞裔演員陣容的《喜福會》，但成功如曇花一現，沒能推升亞裔演員地位，再後來偶有《情定金門橋》、《安娜與國王》與 2000 年《霹靂嬌娃》系列等等，讓亞裔與白人搭配當主角的電影，但並未帶來全面、深遠的影響力。

不過，這樣的鐵板一塊到了近幾年，總算開始鬆動。

2015 年與 2016 年，奧斯卡所有演員獎項的提名都給了白人，引發網路掀起「奧斯卡好白」（#OscarsSoWhite）運動，接著帶動「反洗白」（#WhiteWashedOUT）風潮，抗議許多原本設定為亞洲人的角色，在拍成電影時都選了白人演員，例如《奇異博士》的蒂妲史雲頓、《飛越情海》的艾瑪史東和《攻殼機動隊》的史嘉蕾喬韓森等等。差不多同一時間，韓裔藝術家 William Yu 發起「周約翰主演」（#StarringJohnCho）運動，將主流電影如《絕地救援》、《我就要你好好的》與《全面攻佔2：倫敦救援》等等的海報主角，換成韓裔美國演員周約翰的臉，強調亞裔能夠在任何電影中扮演任何角色，不該被刻板印象給框住。

一波波的支持浪潮，在 2018 年有了指標性的開花結果。首先，周約翰還真的主演了由亞裔導演 Aneesh Chaganty 執導的驚悚電影《人肉搜索》，製作成本不到 100 萬美金，但在全球拿下 7 千 550 萬美金票房。最值得關注的是，這部片沒有特別需要亞裔人來演的理由，「亞裔主角」不是一個必須刻意解釋的元素、不用成為某種標籤、也沒被拿來當作行銷噱頭，《人肉搜索》的主角父女檔就是個平凡美國家庭，只不過剛好是亞裔，跟在電影裡看到主角是白人家庭一樣正常，毋須大驚小怪。

這呼應了 #StarringJohnCho 活動的精神：周約翰可以成為任何題材的美國電影主角，管它是哪部科幻片還是浪漫喜劇，他的出現都應該是正常、自然的，不需要特別理由，不用刻意做些假鬼假怪的口音，不該背負西方人的東方想像，因為他就是一個美國人，他的臉孔與傳承也是美國的一部分。

同一個夏天，全亞裔卡司、以浪漫愛情為主線故事的《瘋狂亞洲富豪》也上映了，許多亞裔美國人組織起活動，自掏腰包進行包場特映來支持《瘋狂亞洲富豪》，要讓本片成為美國社會不能忽視的文化現象。好票房加上好口碑持續發酵，讓這部製作成本約 3000 萬美金的作品，最終在全球拿下約 2 億 3900 萬美金的票房。

小螢幕與串流平台上的亞裔旋風也在呼呼吹起，例如 2018 年出品的 BBC 影集《追殺夏娃》，雙女主角之一就由韓裔演員吳珊卓擔綱，演出英國軍情五處的探員，又或是同年 Netflix 的浪漫喜劇《愛的過去進行式》，遵照原著設定找來亞裔美國演員 Lana Condor 擔任女主角，並未「洗白」，隔年 Netflix 再推出由亞裔演員黃艾莉與朴藍道主演的浪漫喜劇《可能還愛你》，這些作品都獲得很不錯的觀眾迴響。

像 Netflix 與 Amazon Prime 這樣的串流平台，早已開始在好幾個國家購買或製作影視作品，供全球觀眾欣賞，靠著網路口碑的推波助瀾，許多在地作品都有機會被推上全球舞台；美國年輕一代也越來越習慣觀賞外國影劇，非白人觀眾更一直在等待屬於自己文化的影視作品，這是一群早就準備好接受多元族群演員及故事的影迷，當《瘋狂亞洲富豪》與《愛的過去進行式》推出時，他們馬上伸出雙臂迎接。一時之間，亞裔電影人從美國影壇邊緣人變成不可能忽視的存在。

在過去，亞裔電影工作者在好萊塢一直面臨「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荒謬處境──亞裔缺乏好的演出機會與角色，就無法產生明星，既然缺乏明星，就沒有人扛得了大片，因此成本較高、重視回收的電影，就算想找亞裔當主角也不知道能找誰，亞裔演員只好繼續跑龍套、當陪襯，或是在小眾作品裡演出，無法接觸到更廣的觀眾群；這無解情境的另一面則是，電影公司一直拍攝以白種青壯年為目標觀眾的電影，從票房數據上就會看見願意花錢看電影的都是白種青壯年觀眾，因此忽視其他頗有潛力的觀眾群。就連「浪漫愛情喜劇」這種片型，即使有著所有人種都能共感的題材、預算也可以較其他商業大片低廉，都很難見到非白人擔任主角，大概只有威爾史密斯與珍妮佛羅培茲等明星能突圍，亞裔主角更是幾乎不存在。

《瘋狂亞洲富豪》在票房上的驚人表現，成功說服傳統好萊塢主流片商，風向與「錢潮」真的改變了，亞裔主角是能扛起票房的。在此之後，當創作者向製片人提出亞裔參與的電影計畫時，電影公司與出資人比較能想像目標觀眾與票房，不再將其視為根本沒有市場的提案；而在《瘋狂亞洲富豪》裡出現的演員們，除了楊紫瓊已是資深大明星無須被拉抬以外，其他新一輩亞裔演員如吳恬敏、陳靜、奧卡菲娜與亨利高汀的知名度都獲得大幅提升，開啟更多演出機會。

2019 年日舞影展的《別告訴她》，正是由奧卡菲娜主演，華裔編劇兼導演王子逸將自身經歷改編成這部電影，以 300 萬美金小成本製作，後來由電影發行公司 A24 買下，公開上映之後全球票房來到 2300 萬美金，足以證明亞裔的經驗故事以及奧卡菲娜這樣的亞裔女主角，也能有一定的票房號召力。

之後的發展，大家都很熟悉了。美國觀眾、影評人與影藝學院對於亞裔為主的作品接受度大幅提升：2020 年，韓國電影《寄生上流》成為第一部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非英語電影；史帝芬．元主演的《夢想之地》先從日舞影展累積聲量，在 2021 年奧斯卡獲得六項提名，並由該片的韓國演員尹汝貞獲得奧斯卡女配角獎，同時，華裔導演趙婷憑藉《游牧人生》成為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的首位有色人種女性；同年秋天，漫威第一部以亞裔演員為主的《尚氣與十環傳奇》上映；《媽的多重宇宙》則於 2022 年春天接棒，以 2500 萬美金製作成本在全球拿下 1 億 4000 萬美金的驚人票房，在 2023 年奧斯卡頒獎典禮大放異彩。

亞裔演員終於在美國影壇突破了層層天花板，形成百花齊放的成長，觀眾能看見更多元、更複雜的亞裔角色與故事，使得亞裔在美國影視世界中不再如以往「特殊」與「邊緣」。甚至，連目標觀眾非常本土、不考慮全球市場的美國電視頻道，都開始更注重亞裔的美國生活經驗。

美國 Hallmark 公司旗下的兩個電視頻道，在每年聖誕季節會推出約 40 部原創聖誕浪漫愛情電影，收視率遠勝其他競爭者，幾乎霸占整個聖誕電影市場。過去這些片主要以白人故事為主，其他族裔文化的部分，大約有四部以黑人為主角，一部以猶太光明節為主題，再搭配幾部帶有拉丁美洲或歐洲文化內容的電影。這些電影會聘用亞裔演員，但通常是配角，偶爾成為主角時，故事仍以白人文化故事為主軸，沒有將亞裔文化融入劇情中。

但是 2022 年的聖誕季節，開始有了轉變。Hallmark 頻道推出兩部以亞裔文化為主題的聖誕電影，一部是《A Big Fat Family Christmas》，藉由住在舊金山的女主角身為亞裔第二代美國人的身分，剖析家庭與文化的掙扎，用心刻劃女主角如何從逃避兩種文化的衝突、慢慢變得接受並擁抱自己獨特的根源，在電影尾聲她用粵語演唱聖誕經典歌曲〈O Holy Night〉，象徵兩種文化的融合。

另一部是《Christmas at the Golden Dragon》，華裔女主角 Kara Wang（曾參演《捍衛戰士：獨行俠》）在片中的家人，於堪薩斯州的威奇托經營中國餐館，那是當地唯一會在聖誕節營業的餐廳，對許多因故無法在家享用聖誕大餐的人們，例如單親爸爸、忙碌加班的人、喪偶者等等，是至關重要的存在，像暴風雨中的燈塔那樣安定人心。編劇選擇用這種角度呈現華裔在美國社會裡的位子，是相當聰明又溫暖的方式，「聖誕節還在忙賺錢不休假」不是一種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又貪財愛錢的形象，而是多元文化之間的互補互助。

可以肯定地說，從大銀幕、國際串流平台再到本土電視頻道，亞裔影視從業人員在美國的路都變寬廣了。例如像朴藍道這樣的演員，他可以主演很亞裔的故事如《菜鳥新移民》，也可以在《汪達幻視》扮演 FBI 探員，或者嘗試擔任導演──今年初朴藍道才帶著以亞裔演員為主的新作《Shortcomings》參加日舞影展，目前已被 Sony Pictures Classics 買下。

從影集《陰屍路》走紅的史蒂芬．元，雖然在該影集第七季時被賜死，但可說是因禍得福，恰巧搭上好萊塢亞裔出頭天的潮流，有更多具國際知名度的作品讓他磨練，陸續演出《燃燒烈愛》、《夢想之地》與《不！》等作品，今年主演的 Netflix 影集《怒嗆人生》也大獲好評，目前已經參演漫威電影宇宙預計於 2024 年推出的《雷霆特攻隊》。

以《別告訴她》成為金球獎史上第一位亞裔音樂／喜劇類電影影后的奧卡菲娜，起初以饒舌歌手身分出道，創作歌曲往往積極打破外界對亞裔的刻板印象，後來參與電影演出，包括《惡鄰纏身2》、《瞞天過海：八面玲瓏》、《瘋狂亞洲富豪》及《尚氣與十環傳奇》等等。奧卡菲娜的外貌常常成為網路酸民攻擊的對象，但最近幾年亞裔演員獲得的支持越來越高、觀眾普遍接受多元文化，奧卡菲娜的耀眼才華並不會因為網路上不理性的批評而被蓋過，她持續演戲與創作，最近由她主創並主演的半自傳喜劇影集《奧卡菲娜成長記》已經進入第三季，之後還要與吳珊卓在 Netflix 電影裡面飾演姊妹。

新一代美國亞裔演員，將來的可能性是前輩從未有過的，他們更有機會呈現細緻的亞洲風貌，不再是一種將中國、日本、韓國、台灣、菲律賓、越南等文化混雜揉合之後產出的刻板異國臉譜，不是從白人殖民主義與父權中心生成的想像群體，不用成為主流文化的點綴，他們終於能從自身觀點出發，訴說多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