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與盤絲洞－淺介蔡明亮與鄭宗龍的直播電影〈沙丘漫舞〉的敘事結構

銀線拖動著，玄奘欲拒還迎進了洞，慾望母體？觀察蔡明亮的〈不散〉（Goodbye, Dragon Inn,2003）和〈是夢〉（It's a dream,2007）裡收攤的老舊影院；到〈郊遊〉（Stray Dogs,2013）進入新北樹林舊台汽車場廢棄空屋拍攝那幅高俊宏臨摹John Thomson（1837-1921）拍攝高雄六龜荖濃溪畔照片的炭筆畫〈湯姆生〉計畫。[i]再到〈來美術館郊遊〉（2014）介入「北師美術館」形構廢墟場景。「要看的與其是電影，倒不如說是電影性，是電影感在這展覽空間裡的到處滲入與穿透，或是反過來說，是電影影像來到它原本依附的造型、材料與空間意念。」[ii]以及，在新店山上廢墟別墅手工勞動製作的破敗家居－〈家在蘭若寺〉（The Deserted,2017）。和近期在宜蘭海邊「壯圍沙丘旅遊服務園區」「特定場域」（site-specific）創作特展〈沙丘〉。內容上，展出〈行者〉（2012-）系列八部，其中我感興趣的是東北角觀光局官方注資拍攝，關於開發、汙染、居無定所的〈沙〉（SAND,2018）即是在服務中心建蓋施工期間現地場域拍攝，甚至現地展映。

海岸沙丘上，低著頭抵禦著風不斷前行的紅袍行者，從第一顆鏡頭走出圓管汙水道出海，即已定調本作關於汙染與開發，及生存其中的孤獨個體。相對海灘上覓食的成群白鷺，他一個人在凜冬時節行經髒亂的海灘，自上游漂下堆積如山的漂流木，結構不堪的臨時捕鰻苗棚屋，工地重機的無盡挖掘與層疊土丘，最終進入土丘底下那原初的洞穴（西天？原初？）－沙丘旅遊服務中心。從最初的自下水道被迫排出（被現代性排斥？），過程中行者用他的身體感受自然與開發的無盡碰撞，到最後一顆鏡頭在洞穴裡慢步尋覓出口，或許他找到了所謂的西天極樂，也或許不過就是在生死之間不斷重複著輪迴，指向宿命與進步的荒謬。明顯不同於過去行走於都市裡的行者，這次他走在末世的荒蕪，現代性的進步所剩無幾。於是透過此次的展覽，在這洞穴裡呈現流動與靜止之間的矛盾衝突，意象彼此辯證衝撞，行者（玄奘）走在荒漠沙丘、行者走在淡漠都會、行者走在末世廢墟，死亡與孤獨交雜感受著。

裝置與空間方面，隨意散置「圓鐵凳」（廟會露天影院與流水席的流動意象）和「紅色座椅」（購自關閉的老影院，緬懷？），還有沙地盆栽和整理過道沙土的掃帚。空間建構上，貼紙封光形塑「黑盒」空間，最後將戶外沙丘、水塘引入黃聲遠所謂「蟹居洞」。關於開拍前建構場景空間，蔡明亮曾說道：「在做這攝影之前，燈光、光線、色調，我覺得空間有濕度在裡面，通通都要算計在裡面。所以這拍攝工程有點像一個造景的概念，所以我就姑且，也不是姑且，我覺我的電影一直在走一個造形的路線，在走一種視覺的造形路線，跟大家習慣且一直在發展的敘事是不同的。」[iii]援引水窪和沙丘的造形空間概念，作為擴延裝置電影院的引援，觀察到撕紙封窗的纖絲交織與微光滲透的鄭宗龍帶領〈雲門2〉，將這轉化為表演舞台「盤絲洞」。關於蜘蛛，蔡明亮、李康生、高俊宏合作的〈玄奘〉（2015-2016）至關〈蜘蛛之絲〉。[iv]

電影繼續，蔡明亮選配清水靖晃（Shimizu Yasuaki）薩克斯風版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的大提琴組曲響起，蛛絲拖曳著綿延無盡海洋杯盤瓶罐垃圾，身穿麻繩漁網舞衣的女王蜘蛛，緩慢如行者般出場。隨後男女蜘蛛接續在「巢穴」（沙丘）裡的各個通道現身。它們攀爬鐵凳，練習登高。有的獨自舞動四肢，有時兩隻同時觀察一張影院座椅，甚至合作，垂直上牆爬行，不時彼此交纏激烈扭動身軀，旋轉甩開。它們的緩慢間接地與〈行者〉（佛祖／玄奘）互文，特別是〈沙〉裡頭的髒亂海岸、臨時棚屋、建築工地，和這個居所歸處。於是蜘蛛們從戶外開發過度的自然走向內在結構的穴居歸所，自塵世回歸原初。最終，蜘蛛們來到欲望壓抑卻也橫溢（兩男共浴澡堂鏡頭）的〈無無眠〉，止不住衝動跳入「血池／浴池」（滲水的沙穴），一隻消瘦但仍欲望強烈的公蜘蛛率先，瘋狂驟發，使命地用細長的四肢濺起水花，劃出領域，意圖不讓其它靠近，但體力難以為繼。慢慢，兩隻蜘蛛、三隻、四隻，漸漸群聚，扭動、狂舞、旋轉。水漪交錯四散，波光在天頂閃閃瀲灩，越激烈，「極樂蓮池」的波光離我們越近，甚至恍惚誤認星辰。然誰也不讓誰，群體分散成個體，最終蜘蛛們脫力了，極樂人間遠去矣。孤獨行者與蜘蛛群體（群體但不合群）在這沙丘洞穴裡虛實相遇，彼此互文增生新意，共同說著一則交融著〈蜘蛛之絲〉與〈西遊記第七十二回〉的現代性（慾望的迴圈）版本的「末世寓言」，關於進步（求知／入世）的追求與慾望的驅力。

[i] 2016年，高俊宏在同地點－樹林，進行台北雙年展《博愛》的延伸「場景重返與放影行動」，重回拍攝現場擺設露天影院，樹林舊台汽車場、樹林博愛市場、三峽橫溪海山煤礦，與新店安康招待所。播放關於新自由主義之於這些空間的錄像《博愛》。於是，觀眾跟著藝術家的電筒燈光領路，重回影像現場。
[ii] 陳泰松撰，〈造型性的影像----看「來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ARTalks》，網址：〈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ts/2014090102〉
[iii] 2017年11月19日〈家在蘭若寺〉金馬影展首映座談內容部分擷取引用。
[iv] 〈蜘蛛之絲〉，芥川龍之介（1892-1927）1918年所寫的短篇佛教說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