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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玄奘》:走在絲線上前進,一場緩慢與徘徊的旅程

2020/07/14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玄奘》劇照,圖片來源:表演藝術評論台
蔡明亮的《玄奘》最早演出於2014年,是一個劇情相當簡單的作品。不過至今仍然顯得特別。
這樣的特別首先來自於他的演出形式。在戲的一開場,李康生飾演的玄奘穿著深紅色的袈裟躺在一大張潔白的畫布上,而畫家——高俊宏則身著黑衣,從角落以匍匐的姿態繞著中心的玄奘,在他身邊慢慢地畫下一隻一隻黑色的蜘蛛。這一隻一隻的蜘蛛,都被由炭筆畫下的絲線聯繫著,而這一條條黑色、紋跡曖昧、纖細到隨時都可能斷裂的絲線,也不是直接連接在蜘蛛們之間,而是畫家每畫完一隻蜘蛛就會牽引一條絲線纏在沈睡的玄奘身上,再牽引出來到下一隻蜘蛛。中間沒有什麼劇情,就是觀看一個人在舞台上作畫。

《玄奘》劇照,來源於非池中藝術網。
蔡明亮在演後座談裡提到,《玄奘》中蜘蛛的靈感和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蜘蛛之絲》有一些關聯。也因此不少人在看這齣戲時會認為畫布上的蜘蛛象徵的是《蜘蛛之絲》中需要佛陀救贖,但最後仍然墜落地獄的罪人。而躺在中心的玄奘則是小說中懷有慈悲之心的佛陀,想要降下一根蜘蛛的絲線去救贖地獄中的人們。但在這部作品裡,我們與其說玄奘是《蜘蛛之絲》裡的佛陀,卻不如說其實玄奘也是其中一隻需要被救贖的「蜘蛛」,並在「地獄」裡承受著苦痛,渴望著救贖。那連在他與蜘蛛們之間的絲線,不是他所垂下的救贖之絲,而是他和他取經路途上所遇到的「蜘蛛們」一起遭難、掙扎、探索出的路徑。
一個最簡單的理由是,《蜘蛛之絲》中的佛陀在沒有拯救到地獄中的罪人時,是毫無感傷、甚至無情地離開池畔,並繼續保有祂聖潔、高尚的形象。但蔡明亮作品中的玄奘,在戲的後半部醒來時卻不是如此。除了以一種痛苦、哀嚎、像是快死掉的聲音唸著自己翻譯的《心經》,他拿著破舊、骯髒的瓦器用品喝水、吃蓮霧的樣子,完全不像我們在《西遊記》中所看到的唐三藏,不僅沒有道貌岸然的樣子,還更像一個狼狽、落魄的乞丐。
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李康生飾演的如果是在沈睡中的玄奘,那麼在畫布上畫下玄奘夢境的高俊宏,就像是在夢中不停掙扎的玄奘自己。仔細去看的話,會發現明明就是一條條可以隨意畫下的絲線,高俊宏在畫下他們時,卻都像是在面臨一種艱難且無形的阻礙,在空白的畫布上以緩慢但充滿掙扎的感覺去牽引心中想像的絲線。彷彿每一條絲線的牽引,就像一個寫作者耗盡心力、一筆一劃在紙上刻出的字。而每一蜘蛛雖然形體都很明確,但邊界——特別是八隻腳在畫布中伸開的模樣——都給人一種扭動、扭曲的感覺,充滿了不安,反映著玄奘在夢中經歷的情緒。由此,高俊宏在舞台上的爬行,也因此就像是玄奘在自己夢中,充滿困苦、不安的行走。
畫家畫完一隻一隻的蜘蛛後,回到原初自己進場的角落,開始用一整枝炭筆把畫布全部塗黑。這個舉動讓人始料未及。因為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畫家會把自己才剛畫完,而且是畫地不錯、優美的圖案馬上塗掉。同時,這樣的舉止也意味著玄奘把自己原初追尋、留下的路徑、痕跡、身影給掩蓋、抹除。讓他們只能以若隱若現的方式呈現在自己的眼前,並使畫布變成一座黑色的沙漠或是黑色的海洋,上面那不停漫溢的黑色就像死亡的浪濤一樣,淹沒了蜘蛛、淹沒了蛛絲,彷彿一種無法抑制的恐懼佔據了整面畫布,浸滿了整個玄奘的夢境。
「只有在死亡時,無路可逃。我才意識到構成我本質的那種撕裂,在這種撕裂中,我超越了『存在的一切』。」——喬治.巴塔耶《內在經驗》
先費盡心神地畫下一些東西,之後又馬上果斷、輕率地將這些圖畫抹滅掉。這樣的舉止反映了玄奘內心的一種撕裂。不過,我想玄奘在夢中感受到的撕裂,並不是巴塔耶在討論內在經驗時說到的「超越」,而更像是一種自我的壓縮,並透過這種壓縮、復歸去收納巴塔耶提到的「存在的一切」。這一點從玄奘醒來後,把象徵夢境的畫布摺成自己的蒲席,以及他第一次離開舞台,身後的人把第二層畫布捲縮成一點復又在舞台上攤開成另外一面的畫布可以看出。而回到夢境中,玄奘內心的恐懼和撕裂,最後在他身上長出一道裂縫,從這裂縫裡,畫家用軟橡皮擦擦出一彎明月,還有一朵蓮花,最後再用炭筆畫出一顆巨大的樹,其陰森、錯綜茂密的枝枒長滿畫布下方的一片角落。若按照佛家常用的語境,這有可能是一棵菩提樹。這些從撕裂中誕生的事物,反映的大概是玄奘的嚮往,即希望追求心靈的平靜。這樣的平靜雖然和菩提樹一樣,有著某種寧靜的形象。但在夢中因為還沒追求到,所以變得像是一幢巨大的陰影,以巨大的樹根深深扎在玄奘的心裡,成為他的煩惱。

《玄奘》劇照,來源於非池中藝術網。

《玄奘》劇照,來源於非池中藝術網。
也是在這棵樹形成之後,畫家離開了。而玄奘慢慢抖動地甦醒了。醒來後的他有點恍神地看看四周,意識清楚後,便走到場外慢慢把這池黑色的夢境、地獄一層一層地摺成自己的蒲席,坐在上面開始前述我們提到的日常作息(唸經、喝水、吃東西)。
這個摺蒲席的動作,就像這齣演出中間的換幕動作。告訴我們這齣戲已進行到了另一個階段。
醒來後的玄奘在吃完蓮霧後陷入了沈思,這時,畫家又進來場中開始畫畫。而且這次是三個人,沿著第二層白色畫布的平面(第一層已經被摺成席子)來回畫著一條條水平方向、不時歪歪曲曲的線條。而玄奘站起身來,一開始先在席子裡緩慢地打轉、行走,之後走出席外,用很緩慢的步調在第二層畫布上徘徊、行走。
有趣的是,和第一幕夢中畫家圍繞著玄奘作畫的行動相比,第二幕玄奘的行走,並沒有凸顯困苦、不安的感覺。而是更顯得緩慢,並在很慢的步伐裡去帶出他的沈重。表示此時的玄奘正毅然地繼續他的旅程。他的眼睛不時地注目蜘蛛們爬行過的線條,線條之間雖沒有蜘蛛的身影,但或許就像玄奘在第一幕的夢裡一樣,蜘蛛們並不是被炭筆給完全塗黑、抹除,而是成為底下若隱若現的形體。即便在第二幕中,畫家們並沒有畫出蜘蛛,但沒畫出來,真的就「看」不到了嗎?因為或許在玄奘的眼裡,心中的「蜘蛛」大概都一直在跟隨著他。而不論他走到哪,他都能看見他們的蹤跡。劇中兩幕的對比因此成為了某種呼應,表現了他的孤寂和決心。
緩慢與徘徊,因此可以視為《玄奘》這部作品中心的基調和理念。並藉此,慢慢地帶出蔡明亮在這部作品中的主旨:朝聖的意義真的只是為了取經,為了抵達目的地嗎?而取經究竟是為了經書?還是為了一個旅程呢?
這或許也是為何蔡明亮要用繪畫的方式來呈現這部作品,因為只有讓觀眾在一旁看著畫家一筆一筆地畫出一張巨大的圖,人們才能感受到朝聖、取經旅途的漫長、艱辛和那種一直伴隨的可怕的寂寥。
朝聖、取經的路途並非旅遊,他也不像我們現今在《西遊記》中讀到的,像是充滿刺激、冒險般的娛樂。而是代表一場充滿生死、信念試煉的旅途。事實上,除了常常碰到生死難關,玄奘在取經的路上更常為情所困。劇中播放的音樂:《男燒衣》,是男子懷念逝世戀人時所唱的粵語歌曲。蔡明亮雖說蜘蛛的意象和《蜘蛛之絲》有關,但也說不完全是如此,因為蜘蛛也讓他聯想到唐三藏在路途上遇到的蜘蛛精。而這段故事在後來的改編裡,常常變成是專注在描寫三藏陷入情網的故事,因為原著裡面登場的七隻蜘蛛精皆是婀娜多姿的美人。這樣來看的話,蛛絲既可以是代表希望的救贖,但也常常很有可能是陷阱的引誘,讓玄奘只能在痕跡之間徘徊再徘徊。
《男燒衣》的音樂結束後,便是第二幕的結尾:玄奘忽然離開舞台,而他身後的畫布被其他著黑衣的工作人員捲縮成一球紙團,然後又攤開成另外一面的舞台,上面盡是如同歲月蒼老時皮膚蔓生的皺褶。而現場的燈盡數暗去,只剩舞台區還有白色的照明。玄奘回到宛若月球表面的舞台上,這次他連走都不走了。而是站在上面吃著一塊餅,不停落下屑屑。這不停落下的屑屑,還有那悲縮吃餅的模樣,個人認為其實是在表現玄奘哭泣的模樣。只是為何玄奘不走了,而在原地哭泣呢?難道是因為他終於取得經書或是悟道所以喜極而泣嗎?個人認為大概不是,玄奘在這裡哭泣的原因大概是因為當他(是玄奘也是蔡明亮)面對著前方觀眾席宛如宇宙、外太空一般巨大的黑暗時,他似乎體認到,人的求道是一生無法窮盡的孤寂。而他的不走,其實也並非不走,只是在反映人的渺小,所以不管走了多久,都彷彿還停留在原地。演出的最後,只剩下一隻「蜘蛛」拿著炭筆,跪在舞台上不停敲打地板的聲響,就像玄奘心中絕望的嘆息和不停發出的叩問。這聲響也很像佛家的木魚,藉由不停的敲打,警示人們和自己在求道的路上永遠沒有能懈怠的一天,只能持之以恆地行走在渺茫的絲線上,感受著內心的煎熬不斷前進,不停紀錄、拓印下自己在求道時緩慢、徘徊的行跡,最終形成舞台上一座座佈滿痕跡的地景。或許到頭來,真正的經書並非那本放在目的地的書籍,而是這一座座透過行走而拓印出地貌、救贖關係的拓墣學,才是玄奘藉由這趟旅程真正取得、領悟的「經書」吧。

《玄奘》劇照,來源於非池中藝術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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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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