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地球以自我為中心運轉、眼中只有自己的存在、絲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我。那時候的我,擁有著全世界。
現在的我,不知道身上披了幾層的虛殼,眼中也不再只有自己。不過,自己並不討厭現在的我。
其之一/花蓮縣 卓溪鄉
面對這樣的心情,我並不清楚那是什麼。一個討厭的感覺在我身體裡,想擺脫它卻又覺得少了它便無法更進一步去了解些什麼:我五歲,和一群相同年齡的孩子們站在學校的水池邊,玩起鬼抓人的遊戲,從水池石柱邊緣掉下或被鬼抓到就完了,有一個小孩不小心被鬼推到水池裡,大家一轟而散。只有我一個人還站在原地,昏黃的天色,暈染了所有周遭的景物,就連白天頗有朝氣的山丘此時也變的靜悄悄的,我聽到遠方教室傳來小孩的哭喊聲,是那個當鬼的孩子。放眼望去,空無一人的街道、校園,彷彿默默穿上夜晚的袈裟悄然離去,剩下的只有哭喊聲不斷填補這片空寂的殼子,沒辦法說這種感覺是「寂寞」什麼的,如果能憑藉言語說出來的話,心中的感覺似乎也會隨著淡薄的回憶一起逐漸消逝而去。
其之二/ 台北市 某某醫院
我十七歲那年,父親去世了。因為心肌梗塞遲遲等不到合適的心臟,於是,只好在他不想死的情況下「安樂死」,我想我是到那時以我為中心的世界才突然打開,像是童話故事的睡美人被王子親吻而甦醒,從美夢回到滿是荒塵的現實。當時我哭不出來,因為我並沒有見到父親死去的瞬間,長輩們不讓我參與這一段歷程,他們始終認為我只是個孩子。雖然沒有參與到父親的安樂死,父親在死前全身插滿管子的模樣早已深深印入我的眼簾,我心中浮現起的情感甚至不是擔心而是害怕,那種情景比想著父親安樂死的模樣還可怕,很難想像一個禮拜前我們還一起去赤珂山賞金針、從山上眺望花蓮的美景,他還笑著說下次要帶我去蘇澳洗冷泉。這一切來的實在太突然。
從父親去世到火化的那天,我又重新認識了這個世界,並非從悲觀的角度去想,而是這個世界本身就是荒謬的。存在於我心中世界的天空,因為父親去世而變的廣大,我不斷的思考,如果能從遊戲人間的面向切入,或許能得到許多人生的意義和安慰吧?於美夢中甦醒的睡美人,縱使回到滿是塵埃的世界,面對現實中荊棘的阻撓與挫折,她反而會過的比毫無存在感的夢境更有活著的感覺。況且她並不是一個人。
其之三/花蓮市 放學回家的途中
我跟我弟吵架了,雙方彼此不講話長達一個多月,我爸則是到後來才知道這件事,而且我跟我弟還沒吵完。某天,一如往常的,我爸開車來學校載我回家,車上只有我們兩人,聽著每天慣例收聽的廣播節目,花蓮市街道此時也車水馬龍熱鬧起來,紅綠燈路口的警哨聲參雜於汽車的引擎聲中,像是要彼此互相較勁似的。正當車子開進某個路口的下坡時,我爸首先開口,我有點嚇到,因為自從我讀國中後,他變的很少和我講話,其實我也一樣。
老實說時間過的太久,我真的記不清楚我爸那時到底對我說了什麼,他是為了我跟我弟之間的事而說的,即便他沒有明講也可以聽出來。我只記得那對我而言是非常具有意義的一段話。我爸好像是這麼說的: 一般而言我們很難對身邊親近的人說「我愛你」,比起「I LOVE YOU」,我們更難把「我愛你」隨口掛在嘴上,正是因為我們很清楚「我愛你」的意義,尤其是對自己的家人,才會這麼難以說出口。
我爸講話的語調一字一句非常沉穩有力,彷彿都有準確對進空氣的狹縫中,把車子裡鬆散的氛圍填的滿滿的,讓人輕忽不得。直到如今,我仍會不時想起那時在車上看著父親背影的情景,儘管我已記不得內容的全部,但那種感覺隨著時間越來越深入我的靈魂裏層。
其之四/夢中 醒來後
我在吃從栗子樹上掉下來的栗子,是甜的,醒來,竟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父親。全身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的的父親,看起來只是在睡覺一樣,接著突然「哇」的一聲跳了起來,把哭到半死不活的我們全都給嚇了一跳,他卻還在對自己的惡作劇感到洋洋得意。
躺在床上賴床的我擅自把剩下的夢境接力了一下,不知怎麼的有點哽咽,眼前的視線些許模糊......還是很想睡。
其之五/澳洲 墨爾本
爬下床後,我看著冰箱裡的牛奶,這罐1litre的牛奶是在火車站附近免費索取到的。墨爾本就是這點可愛,走在市區街頭隨時可以拿到宣傳新產品的免費飲料和食物等。今天我決定循著google map的路線去其他指定超商索取額外的牛奶,我手上還有2張免費兌換卷,另外也想確認google map的路線指示到底有沒有用。我選擇以雙腳走過去,單程路線預計要走2小時。
墨爾本的春天十分舒爽,天空藍的好近好近,甚至會想說不要鬧了,看看能否把掛在天上的藍色布幕給拆下來。逐漸遠離都市走在郊區的小街道上,兩旁的小酒館散發歐式的古老風情,有兩位女士坐在咖啡館外的棚子下,悠閒的喝著咖啡,旁邊柱子還綁了一隻狗,正在哈哈的喘氣,儘管天氣不算熱,對狗而言也挺難受的,想必也很無聊。
電車沿著軌道噹噹噹的從我旁邊經過,車頂上的鐵環和黑色纜線摩擦激起一陣陣的火花,我的視線一路盯著電車,直到它逐漸縮小在優美的灌木叢林中,接著延續身旁的灌木叢望去,看到前方有一座小橋,終於發現和google map照片相吻合的特徵,我不禁鬆了口氣,差點就想把手中的地圖撕爛然後掉頭走人。
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河面,正好有一群人划著獨木舟而過,水面被掀起一波波的漣漪,此時似乎有什麼東西也在我心中被掀起似的,種種的感覺重疊在一起,眼前的這幅景象,讓我想起了故鄉-花蓮。
小時候走在中正橋上,看著美崙溪旁窄小的大理石步道被綠蔭包圍,另一邊則是同學們踏步在河堤石坡上,有說有笑的步向自己溫暖的家,貓兒在日式木造房屋的底部空隙中來回走動,某一棟屋頂的煙囪還冒出了裊裊白煙,似乎已經在提前準備可口的晚餐,牽著我手的爺爺,另一隻手握著剛撿來的橄仁葉,笑說拿來煮水喝對身體好。對我來說,中正橋周遭的景物,只有那時是活著的。如今那裡的建築已經變成縣定古蹟保存著,不過建築一旦被人所棄離,喪失原本存在機能的它們不就等於跟死了一樣?
離開台灣2個多月竟然會因為走在不知名的小路上而想起了花蓮,也一併喚起了內心瑣碎的回憶:綠木溪流、海岸山巒,以及純樸可愛的人們,沒有高聳絢麗的都市大樓,反而因此看到了更大更廣闊的天空;沒有眾多混雜的物質誘惑,反而更清楚值得珍惜的一切存在是什麼。雙手捧著牛奶盒的我腦中不斷的想到這些-縱使離開了故鄉,有些珍惜的人與昔日耀眼的景象已經不再,但在經歷種種人事物變遷之際的偶爾,自己的心還是會回到那個最初的「家」。家並不是只憑肉眼看到的東西,而是靈魂的歸屬。
每天 每天的每天/回憶
以我為中心的圓,週遭的人來來去去,即使停留於原地駐足不前,我所處的世界始終會改變。腦中保留的回憶隨著時間也流逝了不少,到底最後能記得什麼或失去什麼,也不重要了,因為那種無可言喻的感覺會深深寄宿於靈魂之中,沒辦法說明的話,就好好的感受。活在每分每秒的現在,讓身為我存在的這個世界,難以爽快說出口的「我愛你」,一切的一切,可貴的閃閃發光。